且說方光琛言之鑿鑿地道:「老夫替王爺隨便抓一個來穿戴了往龍椅上一墩,誰敢不三呼萬歲,納頭就拜「
吳三桂聽他說得如真的一樣,且想來也確是極為有趣,不由得仰天一陣朗笑!
突然,吳三桂似有所思,臉色一緊,笑聲頓止,眨眨眼,皺著眉道:「啊,老夫差點忘了!方兄,汝下言又寫到,」他邊說邊俯身就案,目光在那張檄文上一行行掃過,旋即伸手一指道:「哦,在此.汝又寫道:『推奉三太子,郊天祭地,恭登大寶,建元周啟,』再者,文中僅開頭有『興明』二字,後又言『建元周啟』,豈不有違天下反清復明志士仁人之初旨?如其不與我共,老夫如之奈何?」
方光琛眨巴著小眼,笑道:「王爺,前幾日我等已議過多次,人皆雲明亡未久。人心思舊,故王爺當奉舉先皇后人,宣立歸位,樹反清復明之大旗以招天下之兵馬。獨下官以為不然。呵呵呵,這『反清復明』四個字,反清是真,復明嘛,下官以為斷斷不可!」
這幾句話,方光琛說得是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吳三桂聽得一楞,睜大眼睛盯著方光琛看了一陣,眉頭緊皺,沉聲問道:「此話怎講?」
方光琛見吳三桂心緒起了變化,心中早已明白所為何因,微微一笑道:「呵呵呵!王爺,下官說句不當說的話,還乞王爺不要怪罪!」
吳三桂有些不解,翻眼看了看他,臉色緩和了許多,露出淡淡笑容道:「方兄有話但講無妨。你我乃兄弟,我豈會怪你。講,講。嘿嘿。」
方光琛道:「王爺,當年京師危亡,大廈將傾,王爺在山海關借兵殺賊之時,下官遠在南疆僻壤,渾渾噩噩,苦挨時日,其間詳情不得盡知。此後,世人盡言王爺之降清,乃是『衝冠一怒為紅顏』,下官每每聽之,僅一笑而已!呵呵呵!王爺休要以為下官在王爺手下謀得一官半職,享到了榮華富貴,故編出些話來討好王爺。」
吳三桂擺擺手笑道:「『哪裡哪裡!方兄豈是那等奸佞小人!哈哈哈!但講無妨!」
方光琛肅容道:「王爺乃人中龍鳳,世之英雄!豈會僅為一個女子而冒天下之大不韙?又豈會為了區區一個陳園園而置關寧鐵騎數十萬將士之性命於不顧!唉!大廈已傾,獨木何支?狂瀾既倒,只手不挽啊!」方光琛心中似如親臨其境一般,不由有些激憤,連連搖頭歎息,眼中竟泛起了星星點點的淚光。
吳三桂聞言,心中也是一時百感交集,莫可名狀。昔時救主乏力,報國無方,四面臨淵,走投無路,強敵緊逼,四面楚歌之境況又彷彿盡在眼前!他眉頭緊鎖,胸脯起伏,強力壓制著翻騰不已的心緒,眼中也湧上了一層淚花。
方光琛端起茶杯,也不管那茶已放得有些涼,大大地喝了一口,又道:「當年李自成以吳老太爺及王爺全家數百口性命相挾之時,王爺曾修書一封,與吳老太爺作絕訣之言。不知此信如今王爺尚可記否?」
吳三桂聞言一怔,復又搖搖頭道:「俱往矣,俱往矣啊!傷心之事,記它無益,記它無益也!老夫已年邁至此,陳年舊事,何以記得?」
方光琛大搖其頭道:「不然不然!王爺記不得,下官卻字字句句記在心間!短短一紙,盡顯王爺之忠肝義膽,慷慨悲壯,天下何人可及!王爺若不信,下官便背給王爺再聽上一聽!」他清清嗓子,慢慢踱了幾步,開口頌道:「不肖男三桂泣血百拜,上父親大人膝下:兒以父蔭,熟聞義訓,得待罪戎行,日夜勵志,冀得一當以酬聖眷。屬邊警方急,寧遠巨鎮為國門戶,淪陷幾盡。兒方力圖恢復,以為李賊猖獗,不久便當撲滅,恐往復道路,兩失事機,故暫羈時日。不意我國無人,望風而靡。吾父督理御營,勢非小弱,巍巍百雄,何致一、二日內便已失墜?使兒卷甲赴關,事己後期,可悲可恨!
側聞聖主晏駕,臣民戮辱,不勝毗裂!猶憶吾父素負忠義,大勢雖去,猶當奮椎一擊,誓不俱生。不則刎頸闕下,以殉國難,使兒素鞝號慟,仗甲復仇;不濟則以死繼之,豈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隱忍偷生,甘心非義,既無孝寬禦寇之才,復愧平原罵賊之勇。夫元直茬苒,為母罪人;王陵、趙苞二公,並著英烈。我父**宿將,矯矯王臣,反愧巾幗女子。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安能為孝子乎?兒與父訣,請自今日。父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之旁以誘三桂不顧也。男三桂再百拜。」(此吳三桂信文見《明季北略》。)
方光琛一氣頌完,禁不住意氣勃,自顧搖頭讚道:「壯哉壯哉!真乃慷慨陳辭,雄豪悲壯,氣衝霄漢,大義凜然也!」不料話未落音,一旁卻傳出了壓抑不住的唏噓之聲!方光琛一怔,扭頭看去,卻只見吳三桂竟老淚縱橫,撫胸暗泣不已!他不覺有些惶恐,急忙趨近兩步,小聲道:「王爺,王爺!呵,請王爺恕下官無禮之罪!下官本無意勾起王爺不堪之憶也!」
吳三桂起頭來,慢慢止住抽泣,掏了塊帕子擦擦紅的雙眼,搖搖頭道:「啊!老夫失態了!方兄如此高抬老夫,豈有責怪之說!呵,方兄有話儘管直言,儘管直言!」
方光琛見吳三桂確無責怪之意,放下心來,略一思忖,緩緩道:「適才王爺問及『建元周啟』之說,下官以為,當年王爺為報君父之仇,而手下之兵力又不足以與李闖抗衡,乃出關乞師,與多爾袞訂立城下之盟。此事無論世間如何描摹,總可說清。再說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本不必多言。然至後來,前朝朱由榔勢已窮盡,再無立足之地,倉惶逃居緬甸,而王竟率師跨境直追,將其擒拿,復又絞殺於蓖子坡頭。此一節,王爺可曾想過,何以向天下人分辨清楚?」他稍稍一頓,看看吳三桂,見吳三桂頻頻點頭,又道:「王爺,以下官看來,方今天下之兵,以王爺所握為最雄,大旗一揮,再無人可抗也!故復明之事,易如反掌!卻不知復朝之後,果能擁立朱家後人麼?而其後人中之賢德者,今又何在?王爺,當年因時勢所迫,不能終守臣節,而蓖子坡之事,一次已盡遭人垢,還可再行二次麼?果如是,則天下再無人相信王爺之為人也!」
吳三桂細細聽完方光琛一通大論,心中是又驚又喜!驚的是如按自己之計,先復明朝,後再取而代之,將引得天下側目,起而共討,則吳氏一門將死無葬身之地也!喜的是有方光琛這樣一個足智多謀、運籌帷幄的心腹謀士,何愁大事不成!一念至此,他站起身來道:「那麼,我現下便公開立國,以大周旗號舉事麼?」
方光琛卻搖搖頭道:「不然!反清復明之旗猶如酒家之招幡,此幡一舉,四海響應,眼下不宜棄之。故檄文中所寫乃是『興明』而非『復明』,後又道『建元周啟』,此乃預設之伏筆也!方今民心鼎沸,王師一,四海蜂擁而來,何人細察?勢一起則天下可定,彼時擇機而動,建元登寶,大事可成也!」
吳三桂聞言,不覺心潮澎湃,以拳擊掌道:「好,好!就依兄之言,就依方兄之言!哈哈哈哈!到那時,當朝宰相非方兄莫屬也!哈哈哈!」
好一陣仰天大笑!吳三桂似乎已經看見那金鑾寶座正一飄一飄地向自己緩緩飛來,心中那份得意和激動,隨著他那粗豪爽朗的笑聲,飛向了九天雲外!
有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刀兵將舉天地憂。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