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
且說這位於昆明的吳三桂之平西王府,原本乃是南明永歷皇帝朱由榔之昆明五華山故宮。自順治皇帝親封吳三桂立藩雲南以來,他便佔了這座昔日的皇宮。但他仍覺得這前朝之皇宮竟還略嫌簡陋了些,與其大清國赫赫威名之平西王身份還不甚相配。於是,他每年撥出無數真金白銀,招索能工巧匠,肆無忌憚地修葺改造,擴建延展。十多年後,竟將其建成了一座佔地數千畝,沿五華山上下周邊宮閣相連,樓宇互通,湖池蕩漾,清渠蜿蜒,曲橋跨空,亭台閣榭,奇石秀林無所不有之王宮府第。論其宏偉莊嚴及規模大小,當然還遠不及京城故宮,然若論其奇巧秀麗和精雕細刻,恍若人間天上之景趣,竟遠比京城故宮高出了許多,乃為當時中華之一絕也!特別是平日吳三桂置酒宴客之「安阜園」,前人便有文寫道:「紅亭碧藻,曲折依泉;傑閣崇堂,參差因岫;冠以巍闕,繚以雕牆;飛橋相接,凌空來往;闊目所及,水雲依稀,乃不知其邊際何處矣。其間美人婀娜,絃歌裊裊;異禽奇翅,翻翔啾唱……」,端的是溫柔富貴之地,奢華王侯之家!
卻說昆明五華山下,吳王府安阜園中。
大清國平西王吳三桂吳王爺正大宴賓客。來客不是別人,卻正是自己手下之親信謀臣及主要戰將,如方光琛、尹榮舉、夏國相、女婿胡國柱及大將馬寶、張國柱、高起隆等等不下六、七十人。
酒過三巡,吳三桂看似酒已微醺,伸手抹了一下嘴巴,緩緩站起身來,清了清嗓子,笑著開口道:「呵呵呵!諸位,諸位!卿等隨老夫天南地北,疆場縱橫,刀頭搏命,於今竟三十年有餘矣!老夫每每於夜間難寐之時,見自已身上之刀傷箭創,便不由想起與卿等同命喋血之慘烈情狀!亦不由得豪氣頓起,直思何時再能與卿等比肩縱馬,橫刀沙場!」他略略一頓,似欲按平心中之感慨,雙目竟泛起一抹微紅!復又微歎一聲道:「唉!於今天下早定,四海安平,邊患不再,烽煙已逝。故皇上乃多用文臣,出謀劃策,安邦治國。我等行武之人,徒有大膀闊腰,一身膽氣,無敵武藝,卻已無事可做,幾成無用之人也!呵呵呵,」他笑了幾聲,那笑聲竟毫無歡快,反溢滿了苦澀之味!他雙眼環視一圈,又道:「於今皇上聽信文臣之議,下旨撤藩,又派欽差捧親筆之詔,不遠萬里,前來催促。唉,現兩位欽差來昆已近三月,日日相促,不與絲毫通融!老夫早已請各位操持所轄官兵家口北撤事務,亦不知卿等辦得如何?呵呵呵!古人道:『狐兔盡,良弓藏』,刀兵入庫,馬放南山,此乃千古之至理呀!嘿嘿,如今我等不日將拔營北去,盡數還鄉,安享餘年!來來來,」他舉起酒杯道:「今日老夫與卿等當盡歡而飲,痛敘舊日之情誼,尚不知他日可再能歡聚一堂,把酒言笑?嘿嘿嘿,不說這些煩心之事!不說這些煩心之事!來來來,幹幹!乾杯!」言畢,也不等眾人應答,雙手捧杯上移,杯沿就口,揚脖一飲。
在座眾人聽吳三桂一席肺腑,竟誰也沒有開口,也竟無人舉杯痛飲!剎那間,若大一個酒席宴上百多號人竟噤若寒蟬,鴉雀無聲!
吳三桂一口乾盡了杯中之酒,伸手抹抹嘴,長出一口氣,眼中竟是滿含淚花!他微微搖搖頭,頹然落座,低頭無語。
那些原本在各位大人身邊嬌言軟語,慇勤勸酒的妙齡美女們突覺席上氣氛有變,一個個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斂眉肅容,悄悄站起身,低頭弓背,挪著細碎的步子退至大廳之外。
不知座中是誰竟忍耐不住,使勁吸了兩下鼻子,復又「嗚嗚」聲起,竟嗚咽有聲了!
片刻,一個原本喜氣盈盈、杯桄交錯、鶯歌燕舞的宴會大廳內,此時竟已是一片唏噓!
試想:一大群揮刀弄劍、衝突沙場、攻城拔寨、刀頭喋血、視殺人如兒戲、以馬革裹屍為榮的粗豪漢子、人中英雄,竟一齊拍桌撫胸嗚咽有聲,那會是甚麼一種場面?
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然一旦忍之不住,「彈」將起來,那場面實在是叫人鼻頭隨其酸而酸,濁淚隨其落而落矣!
驀然,一名滿臉胡茬、威風凜然的大漢「虎」地站了起來,將手一揮,只聽「砰」地一聲大響,那只景德鎮官窯精製的青花酒杯在地下砸個粉碎!只見他伸手一抹也是含滿淚花的雙眼,粗聲叫道:「便是皇上下旨撤藩,也當容下官們安頓好家小田產再走不遲!那兩個甚麼狗官,見天就知道催,催!把爺爺惹惱了,哪天看我不打斷他們狗腿!」
吳三桂聞聲猛一抬頭,厲聲喝道:「馬寶!此等犯上之言,休得亂講!」
馬寶一愣,嘴唇開合,脖子一梗,沒有作聲,恨恨地坐下。
吳三桂站起身來,眨眨微紅的雙眼,緩緩說道:「老夫今日邀卿等前來,乃是眼見皇上所限之行期已近,時日無多矣!如卿等拖沓,難以如期開拔,一旦朝廷嚴譴,老夫當其責也!老夫亦不意二欽差竟恣意驅策、無端催逼!卿等還是從打理,如期起程,何必盡受使臣之辱!」一番話,口氣之軟弱無力,全不似出自這位曾經步起山河動,刀落天變色的兩朝悍將之口!
席中眾人本已被吳三桂那番話勾起了滿腔的憤慨。試想,他們長年征戰,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在雲南安頓下來,添了子嗣,置地建房,方過得十多年富家翁的舒坦日子,此刻卻又要他們拋棄這一切用鮮血性命換來的東西,誰心中痛快!再說那寒冷荒涼的遼東,哪能能和這風和日麗,四季如春的昆明相比!雖然遼東本是他們當中許多人的故鄉,然而故鄉實已為極模糊之印象,晃蕩在空中,他們誰也不再想將它找回來放在眼前。
此刻,他們見往日威風凜凜,出言如山的吳王爺吳大帥竟被一紙詔書、兩個使臣逼得如換了個人似的,不由得一個個怒衝冠,心膽欲裂!
只聽得大廳中一片怒聲,此起彼伏!
「走就走罷,他們卻為何逼人太甚?」
「便是遲些再走,以王爺軍威,當世無匹,他們又能奈我何!」
三桂靜靜而立,等眾人喊聲叫一陣,才擺擺手道:「卿等休要太過焦躁。此乃皇上親令,萬萬不能拖延,否則,乃抗旨不遵之大罪也!」他緩了一緩,目光從眾人臉上依次掃過,又道:「然我等十數年來得處雲南這片風水寶地,各安其家,田產豐足,安享富貴,孰不知乃托誰之恩賜?卿等當捫心三思,未可輕忘也!」
眾人聞言一愣,有人開口道:「此皆托殿下之福也!」
豈料吳三桂聞言卻大搖其頭,斷然回道:「非也!非也!吳某豈有如是之能耐!」
張國柱突然站起道:「莫不成賴聖上所賜?」口氣中不無狐疑。
吳三桂微微冷笑道:「哼哼!此亦未必盡然!世祖親封,天下盡知。然想我當年,受先朝厚恩,鎮守東陲(意指山海關)。正值李闖逆亂,直下京城!我腹背皆敵,萬慮之下,計不能兩全,逼至無奈,不得已乞師於本朝,才得以復君父之大仇!唉!」他長出一口氣又道:「及至一路南進,驅逐李闖餘部,方尋得雲南這塊可容我等安身立命之地!我等亦才得在此安家置業,聊作棲身之所也!以老夫想來,此乃全賴前朝之蔭庇也!唉!唉!是故老夫乃多次措金派人,修葺故君及太后之陵寢。試想:眼見我等不日將動身北去,永無還日,與先君將終成永訣!啊!不管卿等隨與不隨,老夫行前定擇吉日,前往先君及太后陵前泣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