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新建了一個專題《俠為何物》,旨在力挺優秀的武俠小說,恭迎各位新老朋友進來小坐,表評論,或褒或貶,或評或批,鮮花白水磚塊一概收下。
草廬中,一塘櫟木炭火燒得通紅。
擔當大師與韓風、翠羽、沐蘭四人各據草墩,圍坐火塘取暖。
此時,草廬外仍是朔風狂暴,雪屑飛揚,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然在地位高接九霄雲天的佛頂峰巔上的這所小小的草廬之內,卻暖如春天,無一點寒意。
廬內已經好一陣無人開口,靜靜的默然,只有火塘裡的紅炭不時「嗶剝嗶剝」地響起,爆出星星點點的火花,璀璨光華,一閃而逝。
擔當大師緩緩講完當年沙定洲打進昆明,沐天波倉皇間不顧妻小老母,棄城西竄,逃至楚雄紫溪山,繼又逃竄緬甸,最終亡命他國異邦之後,緊緊閉上了雙唇,眉尖跳動,臉色沉重,佛珠在手指間忽快忽慢地滑過……
沐蘭眉頭緊鎖,閃閃星目死死盯住那一塘熊熊的火炭,秀美的臉上那一片悲痛淒苦的神色中,竟漸漸浮現出一絲如釋重負般的輕鬆之情。
盞茶功夫,擔當大師雙眉一抖,單掌一立,道:「阿彌陀佛!那時老衲正當壯年,尚未出家。眼見大明氣數將盡,國運衰微,而朝庭不思振興,官宦相互頃軋,各地侯爵以至於連七品小吏都勾結豪強,拚命魚肉百姓黎民,大飽私慾,真是民不聊生,怨聲載道,餓殍遍地,哀鴻遍野。唉,阿彌陀佛!我之投奔沙定洲,本欲倚其兵勢,翦除貪官污吏,解庶民於倒懸,即使不能挽大廈之既傾,也可保一方百姓之安康……唉!豈料我瞎了眼,所投非人,那沙定洲竟也是一個胸無大志,見利忘義,殘暴成性的卑鄙小人!戰端一起,兵馬橫行,燒殺搶掠,血流成河……」他聲音竟有些顫抖,幾乎說不下去。頓了片刻,他眼中淚光閃動,又侃侃繼續道,「我千勸萬諫,他全然不聽,反譏我乃婦人之心,腐儒之見。竟還遣其同黨揮軍西下,沿路燒殺,攻陷大理府,縱兵屠城,僅大理一處,百姓在其屠刀下冤死者即達萬餘之眾!唉,老衲其時真是五內如焚,萬念俱滅,縱死百遍,亦難慰萬千冤魂!如暗殺於他,又違我當初之大旨,恐遺笑天下而留千古罵名……自此,老衲幾不欲生矣!思來想去,老衲憤而棄劍卸甲,拋卻塵念,在行至雲南水目山時,離開大軍,遁入空門,拜水目寺高僧為師,削剃度,皈依佛法。後又蒙師父派遣,結廬雞足聖山。」他雙掌一合,微微頷道,「阿彌陀佛!四十多年來,老衲死罪雖免,活罪難逃!唯有伴青燈,誦黃卷,守孤山野寺,撞晨鐘暮鼓,孑然一身……世間萬事皆緣哪!當年之事雖已遠逝,然其魂靈猶如螻蟻蛀木一般,時刻啃噬著老衲臟腑,心血滴盡,悔意難決……唉!」他微微搖頭,一聲浩歎,似欲歎盡四十年來充填心中之悔恨與淒涼。
三個年輕人心中都不由得一陣陣顫抖,抬起頭來看著擔當大師那已失去往日紅光與神采而顯得蒼老疲憊的臉龐,誰都不再作聲,屏住呼吸,唯恐驚動擔當大師。
一片肅穆之情縈繞草廬。
有頃,擔當大師眼中柔光閃動,看著沐蘭道:「當年失足,老衲所欠仇怨,又豈止沐姑娘一家?然死難百姓庶民之後人,謀生猶自無計,又豈有餘力顧及報仇雪恨?老衲於十數年前便已確知沐府後人中有人隱蹤僻壤,師從高人練功習武,以求有朝一日得報大仇。自從清兵入滇以來,剿滅沙氏,抄殺餘黨,當年主謀協力之人大都死亡殆盡,唯老衲早入空門,脫於塵世之外,得以免身。沐府後人遲早必尋跡而至,了卻這樁公案!老衲曾想:如沐府後人尋來,老衲當束手引頸秒死,豈有怨言!但世間許多人皆知老衲身懷絕世武功,如不戰而亡,勢必引起猜測,流言風起,豈不禍及沙門?況老衲四十年來心曲難訴,耿耿於懷,早欲一吐為快。得一聞者,當為取老衲性命之人也!故三年前老衲偶染小疾之時,算定其人不久將至,遂心生一計,運動內功,以龜息之法趺坐於蒲團之上,假作園寂之相,僧侶皆被瞞過。寺中設壇作法,遍告天下,世間皆知擔當已死。待到第四十九日深夜,趁僧眾疲憊已極之時,老衲悄然出走,直奔這佛頂雪壁,結廬以待緣定之人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沐蘭猶豫著抬起頭,咬咬牙,輕輕顫聲問道:「汝既假死,又造墓立碑,怎知我能識破機關,尋上山來?」此刻,她眼中幽怨之情未止,仇恨之意卻已盡消。
擔當大師微喟一聲道:「善哉善哉!沐蘭姑娘尚記得碑上銘文否?」
沐蘭應聲道:「記得。寫的是『洱海秋濤,點蒼雪壁,迦葉之區,擔當之室』。」
擔當大師動容道:「阿彌陀佛!老衲曾與蒙化俗士陳士倌先生有約,請他於老衲圓寂之後將此四句銘文刻於碑上。陳施主果真踐約,善哉,善哉!沐蘭姑娘可解其中之意?」
沐蘭沉吟片刻道:「不解。」
擔當大師轉向翠羽、韓風又問道:「汝二人能解否?」
翠羽使勁搖頭道:「小翠讀書甚少,便是背得幾古詩,也是上山後大師所教,如何能解此中深意?」
韓風從小隨高一鵬,攻讀書經古籍,其中詩詞駢賦更是必修功課。適才沐蘭朗朗背出,他已在開動心腦,仔細琢磨了一番,見擔當正看著自己,便衝口應道:「迦葉乃佛祖徒,迦葉之區,即應為佛頂;點蒼雪壁,意為峰頂積雪不消之處凝為雪壁千仞;末句其意自明,實不須再釋。統而言之,乃為擔當有室,室在佛頂雪峰之巔也。大師,不知風兒解得對否?」
擔當大師正欲開口,沐蘭忽然直視韓風辯道:「否!那擔當之室,實應指那尊舍利佛塔也,汝何以牽強附會而曲解之?」
韓風一怔,見她星眸閃閃,甚是坦誠,並無一絲刁難之意,遂答道:「敢問沐姑娘,既為舍利佛塔,何不直書直敘,卻以『室』字喻之?」
沐蘭道:「帝王之墓室呼為陵,野老之墓室呼為塚,僧人之墓室呼為塔,凡人則多呼為墓。同是一物,亦有多種稱呼。墓室二字早已連用,為何獨不以室字冠之?」不知何故,她竟一時拋開了滿腹哀思,伶牙利齒地與韓風鬥起嘴來。
韓風不假思索應道:「沐姑娘想必見過前人話本中,男女山盟海誓之時曾言『生同衾,死同**』,但可曾見過誰人墓碑刻作『某某之**』乎?」
不料沐蘭聞言卻眼波一閃,異樣地看著他,臉上飛起一片紅霞,很快移開雙目向赤紅的火炭呆看,一時便不再言語。
韓風怔怔地看著已低頭不語的沐蘭,一時想不出自己的話中有何不妥之處。
翠羽並未多想,衝著韓風佯嗔道:「就你多讀了幾本破書,竟當著姑娘的面說什麼生同衾死同**的怪話,許是讀書讀到了傻處!」言畢,「咯咯」地笑個不止。
韓風猛然省悟,不禁雙頰燙,雙手一拱,對著沐蘭喃喃道歉:「風兒不慎說漏了嘴,冒犯姑娘,望沐姑娘萬勿怪罪,萬勿怪罪!」
沐蘭略一瞟眼,見他一本正襟,全然一副呆書生模樣,與剛上山時見到的那種虎虎生威的少年俠士之狀相比,簡直判若兩人,甚是滑稽可愛,不禁「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擔當大師數十年心事已了,大感心中輕快,眼見三個年輕人天真無邪相處,不由微微一笑,低聲吟道:「避影而今計已安,一亭壓破萬重山;莫言此老猶多事,海闊須從高處看。」
有道是:天緣誰可避?潮平一笛風。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