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無因劫牢未果,左思右想,打定主意,一咬牙,提著從獄卒手中奪來的鬼頭大刀,冒著茫茫風雪,連夜向雞足山方向奔去
次日清晨,雪雖然小了許多,老天卻依舊陰沉著臉,寒風仍刮個不歇。
無因和尚先是拚殺了一陣,後來脫逃出城連夜奔走不歇,身子有些倦意,況左手小臂又中了毒箭,雖已身封**道,但為保住皮肉不致僵死敗壞,每過一個時辰,他便強忍巨痛解開**道,讓血流經絡略微行走片刻再行封住。如此往復幾次,那毒液竟已慢慢向上浸透,左肘關節之下已微微有些腫脹麻木之感,頭腦竟也有些昏昏沉沉。他不知不覺中閉上了眼睛,雙腳卻依然不停地向前邁動。
突然,「噗」地一聲,腳下竟踢飛了一塊碗大的石頭,小腳趾一時撞得生疼。無因一驚,猛然驚醒,抬眼望時,遠遠的已可見到雙廊村後那座建於岸邊礁石上的海神廟。無因心想:「此時洒家這副模樣,身有箭傷血跡,手提明晃晃的鬼頭大刀,貿然闖進村去,萬一被護村壯丁看見,圍將起來,或是通報官府,豈不更添麻煩?此去雞足山尚有五、六十里山路,又是陡坡羊腸小道,手臂中毒,腳步也慢了許多許多,不如另擇小路,前邊山箐中有條毛路,道雖更難,卻是近了不少,況行走此路之人甚少,也省得被人碰見。」心意已定,他提起精神向前行去,走不多遠,往左一折,拐進了長滿灌木荊棘的一條土山溝裡,循著野獸踏出的小道潛蹤而去。
時已黃昏,雞足山祝聖寺無恨大師正在禪房內打坐,忽有知事僧推門急急報道:「有一僧人手提大刀,身染血跡,已闖到山門……」
無恨大師雙眼一睜,說道:「你莫驚慌。你可曾問他法號?」
知事僧答道:「他、他自報乃是大理崇聖寺無因,指名定要見大師。我見他相貌兇惡,已派人將他攔於……」
無恨大師猛然起身責道:「罪過、罪過!汝怎可以貌取人?無因乃大理知空禪師之弟子,與我同輩也!還不快快與我一同出迎!」
知事僧一愣,惶惶然跟著無恨大師走了出去。
一出山門,只見七、八個年輕僧人手執齊眉棍,一字排開在台階下,一個個虎視眈眈地瞪著趺坐地上的無因和尚。無恨大師不禁怒叱道:「佛門聖地,豈有這等迎客之禮?汝等還不快快閃開,回寺面壁三日!」言畢,急步下階,雙手合什一躬道,「阿彌陀佛!不知無因寶駕至此,老衲有失遠迎,恕罪,恕罪!」他猛然看見無因臉色有異,左臂一片血跡,急忙扶住無因,詫道:「緣何受此重創?」
無因強笑道:「無恨老僧,多年不見,尚無恙乎?」說話間,無恨攙著無因拾級而上,跨進山門。
短短數步,無因竟走出了一身冷汗!進了禪房,也不待無恨相請,自己擇了一把椅子一**就落座下去,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只覺渾身燥熱難耐,連呼出的氣也覺得火辣辣的燒咽喉燎口腔,一陣陣口乾舌燥襲來,耳底「嗚嗚吱吱」地亂叫,眼前也冒出了萬顆金星,而偏偏那支箭傷的左臂也一跳一跳地鑽心疼痛,燒灼無比!
無恨伸手替他解開包紮傷口的布條,「吱」的一下撕開衣袖,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氣,臉色驟變,立馬對知事僧道:「快快取一盆淨水,將金槍藥和拔毒藥一併拿來,要快!」他轉臉問無因,「無因長老,是何人竟用毒器傷害於你?你又為何突然闖上雞足山?莫非大理崇聖寺有了什麼變故?」焦灼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無因咬咬牙,吁了一口氣,道:「汝之三問,容後再答。洒家先問一事,未知慧燈庵碧煙神尼如今在山上否?」
無恨眉尖一跳,答道:「神尼數日前攜徒下山,算來就該在此三兩天裡返回山門。不知汝訪碧煙有何急事?」
無因聞言,不禁長歎道:「唉,再過兩三天,只怕事已不濟了。」
無恨不解,問道:「究竟何事這般緊急?」
無因道:「洒家師兄無忌被官府捏造罪名,囚於大理府衙土牢中,若不盡快想法救出,只恐慘遭不測矣!」
無恨聞言,雙眉一抖,見知事僧已帶人將淨水、藥筒送來,挽起袍袖道:「先敷藥治傷,有話慢慢再說。」說完就動起手來,一邊敷藥一邊道,「善哉,善哉!師弟傷口潰爛,皮肉烏,中毒已不輕矣!且半支小臂盡呈紫色,想必是毒性上行所致。」他湊臉貼近傷口嗅嗅,臉色一緊,皺眉道,「此毒配方甚奇,老衲從未見過,看來老衲之驅毒神散只能稍稍阻其蔓延之勢,卻未能將其盡除,這該如何是好?」
無因強笑道:「區區小創,何足道哉?汝之神散既可阻蔓延之勢,洒家正好藉機調息一陣,待元氣稍復,自可行氣運功,將毒逼出身軀之外。」
無恨皺眉搖頭道:「阿彌陀佛!老弟此言差矣!從其蔓延度甚為遲緩之情,便可知此毒系慢慢滲透,獨用內功已無能將其驅除。」
說話間,包紮傷口已經停當。
無因聽無恨說得甚是肯定,心中一懍,一時無言,雙眉緊鎖,注視著這支纏了布帛的手臂。有頃,突然雙目圓睜,毅然道:「這又有何難?既毒氣方達肘下,洒家將此臂齊肘一刀兩斷,混毒之血必不復在身也!」言畢,,右手一把抓起鋼刀高高舉起,暴喝一聲,就欲向自己左肘窩處砍去。
一旁侍立的知事僧與兩個小沙彌嚇得驚叫起來,雙掌覆眼,不敢再著。
無恨大驚,叫道:「無因不可!」身體往前一撲,雙手緊緊抱住無因高舉鋼刀的右手,道,「碧煙神尼早年行走江湖,武功高不可測,且深通醫藥之技,汝耐心等待幾日,碧煙歸來,也許尚能救治,焉能自殘肢體?」
無因聞言心道:「反正洒家定要等待碧煙神尼歸來。若能救治,雙手保全甚好;若是碧煙亦無能為力,現有無恨之藥,三兩日內,毒氣不致過肩,斷一截與斷一支也無多大異處。」一念及此,他右手一鬆,便讓無恨拿開了大刀,單掌一立,道:「阿彌陀佛!洒家從師兄便是。」
無恨心中一直在揣測無忌被囚,無因受傷之事,突然說道:「此番汝突然上我雞足山,依我所想,必有大事與碧煙相商。」他頓了頓又道,「汝此次定是獨闖土牢,欲將無忌救出,反為官兵所傷,現今又欲邀碧煙神尼下山,合力破牢再救無忌。不知師兄猜度得合否?」
無因道:「老僧法眼精明,所言極是。」
無恨道:「官府拿人,不知所為何事?」
無因道:「師兄無忌夜歸崇聖寺,路遇不平,救人於屠刀之下。」
無恨道:「所救何人?」
無因微歎一聲,將那天夜間之事講了一遍,立掌道:「阿彌陀佛!師兄之舉,正合佛意,乃我真真佛徒之所應為者也!」
無恨道:「既然如此,何不將緣起向大理府一一申明,知府乃朝廷命官,定會按律推斷,辨明是非,釋無忌於當庭。」
無因道:「老僧差矣!自古以來官官相護,況與無忌師兄動手之人,乃是吳三桂手下親信,就算知府本人尚良知未泯,又怎敢違抗吳三桂之意?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與其說理,不啻於與牛論禪,與虎謀皮也。」
無恨雙眼一亮,雙掌合什道:「阿彌陀佛!汝既明此理,便當深解無忌自甘束手就擒之意。為何又不聽知空禪師勸阻,以滿門僧侶性命為重,反而闖出山門,妄動殺機,劫牢傷人,激怒官府,辜負無忌以身飼虎,大智大勇之宏願?」
一串詰問,只問得無因一愣,眼睛如鼓般看著他,一時竟答不上來。
無恨大師不容其深思,雙眉一挑,又朗朗道:「汝少小從佛,參禪數十年,不想早成正果,反而恃匹夫之勇,妄想狂行,慾念塞心,靈台蒙塵,全無佛門弟子修持之狀!罪過,罪過!汝自當面壁三年,痛思過愆,以還正道耳。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他見無因聽得愣頭愣腦的,滿以為無因已心悅誠服,無話可說,心中甚喜,自往檀椅上一坐,端起茶杯,剛送到嘴邊呷了一口,忽然「啪」地一聲大響,無因已拍案而起,濃眉聳動,大聲叫道:「善哉!善哉啊!如老僧所言,佛門弟子皆應作黑白不辨、逆來順受之人,甘為縮頭烏龜,唯唯諾諾,昏昏耗耗,只知埋頭青燈黃卷,拜佛誦經,一心圓寂,而不識世間尚有忠奸善惡、是非曲直、大苦大難!此等學死等死之術,修之何用?」
原來,無因聽無恨一通斥責,雖心中有氣,但素知無恨脾性,不想與之爭辯。不料無恨見他不語,反倒來了精神,竟演繹佛意,指驢為馬,幾成官府代言者。無因越聽越惱火,終於按耐不住,叫出聲來。
無恨大吃一驚,被那剛呷入口的茶水嗆得好一陣猛咳,半晌緩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