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頂峰草廬之內,空氣緊張得彷彿凝固了一般.
沐蘭手持寶劍,一步一步慢慢向趺坐於草墩之上閉目入定的擔當大師逼去。
翠羽、韓風二人圓睜雙眼,暗運真氣,正一瞬不眨地看著沐蘭,只要她再踏上一步,便要雙雙出手,對其施以閃電般致命一擊!
陡然間,只聽沐蘭變聲變嗓地衝著擔當大師叫道:「你為何要救我?」手中寶劍一晃,奮力地向地上插去。「噗」地一聲響過,那烏龍三尺劍身已幾盡沒入土中,幾乎沒柄!她渾身顫慄不已,又猛然轉身向門外衝去。
翠羽、韓風二人無論如何心智靈慧,也萬萬想不到有此一變,怔怔地愣在當場,猶如被人點中了**位一般,呆呆地瞧著烏龍劍劍柄,半響還回不過神來。
擔當大師緩緩地睜開雙眼,看著沐蘭衝出柴扉,撲進漫天風雪之中,眼中竟湧起一片慈愛之情。他微喟一聲,開口吟道:「阿彌陀佛!一亭小結何嶙峋,孤獨老僧欲斷魂;滿空敗絮隨風去,落劍芝草本無塵。」吟畢,慢慢起身,手持佛珠,移動腳步,也不看翠羽、韓風,逕直往門外走去。他神情凝重,眼中似有淚花點點,步履緩慢,彷彿頃刻之間便老去許多,露出了龍鍾之相。
翠羽、韓風不由心頭一抖,對視一眼,轉身跟了出去,。
時已傍晚,山風愈不止,肆掠無忌,將天上飛雪與地上積雪攪混在一起,紛紛揚揚,起起落落,濛濛溟溟,分不清何處是天,何處是地,更辨不明哪兒為峰巒,哪兒為溝壑?
沐蘭俯身跪在門外不遠處的積雪之中,頭臉幾乎整個地埋在雪沫裡。她雙肩**,悲泣不已,口中斷斷續續地大聲哭道:「爹爹、娘……爺爺、奶奶,孩兒不能,孩兒既不能殺、殺了救命恩人,以報我滅門之血海深仇,又不能、不能葬身雪嶺與親人相會……相會於九泉之下,孩兒不孝,孩兒是不孝之女啊!嗚嗚、嗚……」
聲音隱隱傳來,淒切悲涼,聽得翠羽鼻頭陣陣酸澀。她急跨兩步,欲將沐蘭扶起。
擔當大師一伸手攔住,低聲道:「若情愫鬱結於胸,久則生禍矣。狂號痛哭可大洩之。少時哭止則結消,方無大害,隨姑娘哭去吧。」
韓風眼看沐蘭跪於雪地之中,聽著她口中斷斷續續的哭訴,猛然想起自己的遭遇,心中也自悲苦起來,眼中突然湧起了盈盈淚花,適才對沐蘭的不解與敵視慢慢消散,胸中竟生出了同情憐憫之感,抬手悄悄抹去眼角的淚痕,開口道:「翠姐,風雪太大,快扶沐蘭姑娘回屋去吧!」聲音竟有些哽了。
翠羽看看他,眼光一閃,默然無語,又抬眼看著擔當大師。
擔當大師雙目平視,神魂似乎皆已入空溟之中,一副眼空無物,悄然入定之狀,惟手中佛珠卻在手指間急滑動。
韓風心中一急,大聲道:「大師,天寒地凍,快叫翠姐扶沐姑娘回屋去,遲了要凍壞的。」
沐蘭已漸漸停住了悲哭,正無聲地抽泣著,聽得韓風兩次催促,要將自己扶回草廬中去,聲含關切之情,不覺心中顫動,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龐,深深地望了韓風一眼。
見沐蘭已不再痛哭,擔當大師眼中柔光閃動,向著沐蘭躬身合什道:「南無阿彌陀佛!風雪彌天,夜已降臨,野地終非久呆之處。沐蘭姑娘,不如先回屋去。」大師略略一頓,點頭以眼色示意翠羽上前攙扶沐蘭,又接道,「老衲當年,自有千般錯處,縱使遁入空門,亦不敢妄言辭咎。如若沐蘭姑娘肯在草舍小住數日,容老衲將當年之事一一道出,以明真相,以消四十年心頭重負,坦然一身見我佛祖,則老衲將深謝沐蘭姑娘之大德,雖九死亦絕無後悔!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連宣佛號,又微喟一聲,自顧輕聲吟道,「僻居離俗久,野性與人殊;老去無他想,舊夢或可銷。」
話說自靈幻、鳳姑二人在擔當大師墓前辭別下山以後,感通寺住持元覺禪師一直心中忐忑,深恐那偷聽之人行動不似靈幻揣度那樣,萬一他不上佛頂峰,反而竄回大理城中,將擔當大師坐化肉身失蹤之秘密洩露於人,一旦風傳出去,豈非禍如捅天!
試想,當年普荷結廬雞足,不久便因佛學修為精深,透識禪機要領,在南中佛界中聲名鵲起,蜚聲佛俗,後以雞足聖山第一高僧之尊入主大理感通寺,開壇說法,廣宣佛意,更是名動華夏,譽滿天竺,實乃大理佛門之第一人也。且大師之詩得李杜精髓,書有懷素遺風,畫兼董源神韻,端的是德高望重,冠絕一時。其後,又重修「寫韻樓」,力倡僧以學識廣博者為上,竟有「點金點墨」之說。故達官貴人,儒生學子,乃至市井草民,莫不以獲其點墨而歡呼雀躍。三年前普荷大師於感通寺坐化之時,繼任住持元覺禪師絲毫不敢大意,派人通報了滇省所有禪院,連接七七四十九天,設壇作法,大放焰口。大理境內百十座佛院,高香繚繞,梵鈴陣陣,經聲不絕於耳。感通寺更是香火高舉,鐘聲入雲,梵唄驚天!寺內寺外素服裹道,謁者如流……世人皆知擔架和尚已經修成正果,西歸極樂,舍利子葬於寺後。而今一旦說大師法身失蹤,墓乃空室,且擔當大師仍活於世,結廬佛頂,孑然面壁,真真不啻於晴天響雷耳!僧俗震驚,民眾沸揚之狀,可想而知。
元覺禪師趺坐蒲團,戰戰兢兢地忖道:「如若僧俗人等大興問罪,說我欺師滅祖,愚弄眾生,我將何以為對?」他渾身一顫,打了個激靈,又忖道:「如若好事者竟誣我蒙蔽佛門,逼走普荷,竊取住持之位,我便渾身是嘴,也講不清此事真相了。必定將被逐出佛門,死無葬身之地,死無葬身之地矣!」無覺禪師額頭之上不禁滲出了一片冷汗,臉色白,眉梢不停地抖動著。他不敢再往下想,急欲穩住心緒,將單掌一立,右手念珠飛快地滑動,口中喃喃念起了《大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經文譯意)
他翻來覆去,把長長的經文足足誦了三遍,才將忐忑之心漸漸平息了下來,緩緩起身,喚來了寺監等僧人,交待了幾句,帶了兩個年輕力壯的沙彌,手拄竹杖走出了禪房,便欲直上佛頂峰探個究竟。
不料剛出後門,忽然狂風大作,濃墨一般大團大團的烏雲從山頂上壓將下來,天地間變得昏昏暗暗的。松針在狂風掃蕩中苦苦掙扎,呼呼地尖聲吼嘯,竟如鬼哭狼嚎一般淒厲。
不一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際中狂舞飛捲,猶如滾滾雪濤,鋪天蓋地地向山野間席捲而來……
元覺禪師瞇著眼看了看外面,搖了搖頭,輕歎一聲,無可奈何地轉身回了禪房。
點蒼冬季,天氣是說變就變的,許多貧苦人家為了生計,冬季裡不顧風雨霜雪上山砍柴打獵,往往被這突變的天氣所害,或凍死于飛雪狂風之中,或葬身於絕壁深淵之下。元覺禪師自不敢以垂暮之軀一試風險。他心中暗暗祈禱:「但願我佛慈悲,上蒼開眼,將那作隔牆之耳的不之客封凍於點蒼山雪壁之中,則隱秘不致外洩,擔當大師如若果真結廬佛頂,亦不致被歹人騷擾。」他雙手合什,連連宣道:「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