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藏嬌斗姥閣絕學長春洞(一)
話說巍寶山上清宮一番拚鬥,但見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南全真掌門人妙清道長倒撞在二師弟妙林真人的劍鋒上氣絕身亡,眾弟子悲憤填膺,正待拚死而戰,為師父報仇,不料身為南全真教監的妙林真人一席話,驚得眾道士目瞪口呆。
過得許久,只聽得「叮噹」幾聲金石交鳴,有幾個道士丟下手中長劍,轉身向妙清道長屍體跪下拜了幾拜,緩緩站起,滿臉傷痛悲憤之色,轉頭走去。
妙林真人臉色陰沉,默默看著那幾個道士的背影,眼中陡然閃出一片殺機。那幾個道士剛剛走到平台邊緣,只見妙林真人抬右手猛然一揮,一束銀光從他寬大的袍袖中激射而出!那幾個轉身離去剛剛踏上下山石階的道士哪裡想得到會遭暗算?一個個盡被妙林真人出的奪命銀針刺中後頸要**,便倒地身亡。
妙林真人雙眼精光四射,在餘下那十來個道士臉上掃來掃去,陰陰的道:「自今日起,貧道按教規繼任南全真掌門之職。本門之門規條例,無一更改。凡背叛師門,擅自出山者,」他頓了一頓,手指剛剛倒下的那幾個道士,說道,「這便是榜樣!」
劉毅手中正在把玩妙清道長的七星寶劍,一直沒有作聲。此時,他剛好將鞘從妙清身邊拿過,「卡」的一聲還劍入鞘,大模大樣地懸於自己的腰間,滿臉喜色,笑盈盈的說:「妙林真人何需動怒?此舉上合天意,下順人心,眾道士們怎會像那幾個傻瓜一樣逆道而行?」他將目光向那些道士們掃了一遍,折扇輕搖,悠閒的說道,「妙清道長不幸身亡,雖因其逆意而自取其禍,卻也是貴派之大不幸。妙林兄既已繼作掌門之職,派中大小諸事,自然皆聽你號令。這……」他手指向妙清屍體,看看妙林,眼光閃動了幾下,打住了話頭。
妙林點點頭,還劍入鞘,對著妙清道長的屍體稽道:「無量天尊!師兄自撞劍鋒,竟已仙去,實令小弟不勝痛惜!自古道:蛇無頭不行,鳥無翼不飛。想我南全真一派,斷不可無人司掌門之職。按照教規第十三條規定:凡本教掌門意外身亡,未及指推繼任者時,則由本教教監暫司其職。一年之後,另由教中五大觀道長公推一人出任掌門。師弟捫心自問,論德才道法,均難望師兄之項背。但教規有定,妙林不敢推諉。是以今日權充此職,窮全力保門派延綿光大。望師兄仙駕於凌霄殿上多多呵護!」言畢,肅容斂眉跪於地上,向妙清屍身拜了三拜。
眾道士見教監跪拜於地,紛紛跪下長拜不已。其中有幾個原來亦有辭門下山之意,但剛才見妙林心狠手辣,誰也不願以性命作兒戲,是以隱忍未動。此刻聽妙林振振有詞,以教規正其名,又見他跪拜之際,珠淚點點,悲悲慼戚,其心甚是至誠,遂不疑有詐,暫且打消了下山的主意。
妙林再拜起身,以袍袖擦了擦眼下的淚痕,啞著嗓子道:「眾弟子聽了:著凌虛、凌雲二人到文昌宮、青霞觀、三皇殿、培鶴樓傳我號令,叫各觀自將損壞之物於三日內修整好,傷了的立即救治,不幸身亡的按教規厚葬了。第四日起全教到上青宮設場作法,送妙清道長仙駕歸天。著凌霞、凌波二人前往長春洞安排劉公子、張施主等人的食宿一應雜事。餘下的歸凌空帶領,先將攬雲台收拾乾淨了,將妙清道長的屍身移入上清宮內,在攬雲台上將祭壇設好,各種作法物盡皆準備齊全,不得有誤。」
只聽他丁丁卯卯,煞有介事。言語之間,竟也有處變不驚、舉重若輕的大將風度。
巍寶山攬雲台下。
石壁如削,深達百丈。
懸崖底西南角,山勢突然凹進一缺,飛泉如珠,自崖頂灑落;卷松蟠虯,古柏擁翠;猿啼鳥鳴,輕風吟唱,綠蔭叢中,斗拱星閣,錯落有致,排布其間;登高俯視,那道觀宮閣竟如八卦九宮圖一般無二,暗藏五行變化之訣,相生相剋之道。這便是南全真教宗祥之地的長春洞。
深夜沉沉,星朗月明,萬籟俱寂。
占長春洞中宮之位的麒麟閣內,明燭高置,光明如晝。長几上杯盤狼藉,酒香撲面。張元奎已飲至半醉,斜乜著雙眼說道:「妙林老道,前日裡你為何布下大陣,傷我許許……許多兄弟性命……命?只怕王……王……爺怪罪下來……」
劉毅滿面醉紅,撕下一隻雞腿塞到張元奎嘴裡,笑道:「元奎兄,吃啊!吃!妙林仙機,你如何省得?古人有云:掩人耳目,瞞天過海。不拚個兩敗俱傷,何以向天下武林交待?」
妙林拱手笑道:「承蒙劉公子稱讚,貧道何敢充當?元奎老弟,貧道這廂陪禮了!」他稽宣稱道,「無量天尊!此番廝殺,全賴劉公子智勇雙全,設良謀佔了先機。不過,」他略一沉吟,看看劉毅道,「妙清雖已斃命,掌門信物金八卦又已追回,但元奎手下彭明炬卻叫妙峰那小子逃走了,貧道按例襲承掌門之職,武林道上原也無可厚非,只恐此間消息洩露出去……」
劉毅道:「這倒無妨,我已派出數名好手伏於龍尾關一帶,諒妙峰那廝逃不到哪裡去。倒是巍寶山現下百餘道眾,難免有人識透機關,一有機會,必將傳得天下盡知,你我聲名事小。如損及王爺大計,只怕我等死無葬身之地矣!不知妙林兄可曾想過?」
張元奎醉眼朦朧,一旁接道:「公子何需多慮,將那幫道士一併殺死,投入深淵,一埋了之,天下誰人又能知曉?」說完抬頭昂脖,又灌下一杯酒去。
妙林道:「元奎老弟之言未免過於冒失。於此一節,貧道早已有良法,不勞劉公子掛牽。只是妙字輩道長中,尚有妙華、妙雲二人雲遊在外,劉公子須設法將此二人除了,方是上策。」
劉毅點頭道:「這個好辦。」
妙林見張元奎不知何時已伏案而睡,鼾聲大作,笑道:「時辰已晚,就請劉公子安歇吧!」說完扭頭向門外大聲道:「凌波,將這裡收拾乾淨了,侍候劉公子安寢!」言畢,告辭而去。
劉毅因多喝了幾杯,渾身燥熱難當,於臥榻上翻來覆去,難於入睡。一會兒,又覺口中焦渴難耐,遂起身下床取水解渴。一杯涼茶喝下,頓時舒暢了許多。轉回身正待回到床上去,不料腳下一滑,身子往前便倒,直衝衝向床上撲去。若在平時,只須微微提勁,便能止住前撲之勢。誰知今日貪杯,多飲了幾杯陳年佳釀。這酒偏又後勁極大,劉毅只覺心跳頭暈,收勢不住,急忙雙腳一伸,重重的按住床腳,使勁一拉,欲將雙腳收攏站穩。豈料地板上竟如上了蠟油一般滑溜,雙腳竟滑進床底。「啪」的一下,**墩得生疼,跌坐在地板上。他暈頭暈腦的正自好笑。猛然間,聽得「咋咋」幾聲輕響,自己所坐之處正緩緩向下陷去,頓時大吃一驚,酒意全無。他「呼」的一下騰身而起,手中已握著那柄烏黑森冷的七星寶劍,雙眼精光暴射,虎視眈眈,盯著那一塊三尺見方、正在下陷的地板,心中忖道:好個牛鼻子妙林老道,竟安排上如此機關暗算於我!他屏息提氣,持劍閃身候在一旁,只待地洞中人影冒出,便將一劍使去!心道:管他是誰!殺了再做道理。
等了約有半盞茶的時分,那三尺見方的洞口卻無一動靜。劉毅伸手從桌上抓過一隻茶杯,輕輕往洞裡一丟,只聽「叭」的一聲輕響過後,便又寂靜無聲。他心想:從傳音時間來看,洞不太深,何不就近一看!遂打亮火頭,點燃一支燭火,躡步走到洞口探頭看去。只見一丈之下便是洞底,四壁光滑如砌,洞壁一側一片黑影,似另通它處。他一時好奇心大起,自恃武功高強,當下起身,將偏廂門窗拴好,身形一晃,提氣蹤入洞中。雙腳尚未著地,他心中已做好點地騰身的打算,以防中了陷阱。待得足尖觸地略一施力,已知並無翻板一類機關,便放下心來,站穩身形,四下觀望,見那塊下陷的地板靠在離洞口三尺左右的一側洞壁上,下方有一鐵鉤,正好扣在洞壁上一片帶孔鐵鼻之中。他伸手搖了一下,地板紋絲不動,心知必定是另有機關控制。為防不測,他拔出折扇,穿進鐵鼻孔內,這一來,縱使有人按動機關,地板已被銷死,洞口便不會關上了。他轉過身,一手舉燭,一手持劍,向洞壁一側移去。
那一片黑影果然是一條通道,高過頭頂,洞有三尺來寬窄,平平的往前延伸而去。
劉毅提氣凝神,仗劍而行,一步一步慢起輕落,唯恐腳下踏中什麼機關而收勢不及。如此行得七、八丈遠,地道突然寬闊許多。再走數步,迎面石壁兀然而立,已經到了盡頭!劉毅頓然大惑:費盡移山之力造此一洞,卻四壁空空,一無長物。若是地牢,卻潔淨無比;若是藏身之所,卻又嫌侷促。他正自沉吟,突見迎面石壁兩邊被燭光照亮之處,似隱有下凹的痕跡,湊近仔細看去,不禁大奇!原來下凹的痕跡竟是一副刻於石壁上的對聯。上聯是「萬流歸巨澤」,下聯是「一洞鎖長春」。只見筆力雄健,字體飄逸。細觀之,不似刀斧雕琢所為。
劉毅端詳良久,伸出中指按在字跡凹槽之中,如稚子描紅學書一般,將「鎖」字寫了一遍,那凹槽觸手圓滑,竟與手指處處吻合,原來這十個大字竟是以手指在石壁上劃槽而成。此等內功指力,試問天下何人可為?劉毅禁不住心中激盪,一些古老相傳的武林秘聞,使得他心裡閃電般升起無數念頭。他暗忖道:以寫字人的功力而論,已堪稱絕世高手,無人可及,便是父親劉百嘯生前也未能達到如此登峰造極之境。想來,造此一洞,又書此一聯,必大有深意。心念及此,他舉燭湊近石壁,上下左右細細觀看了一遍,只見石壁與四周渾然一體,唯正中似有一線刻痕,細如絲,猶如用極銳利之斧尖或劍鋒自上而下輕輕劃過一樣。他心中一喜,伸手向石壁推去,石壁紋絲不動。他心道:此定是門也,必另有機關才能開啟。遂在石壁兩邊細細查找起來。找來找去,見石壁右側與地道交接之處有一個銅錢大小淺淺的圓坑。除此之外,別無奇異之處。他略一思忖,將七星劍往腰間一插,伸出右手,用姆指向那圓坑使勁一按,只覺手指微微下陷了一點。突然間,只聽「咋咋」聲起,那石壁竟從中間分開,緩緩向兩邊退去。他一閃身縮回右手,拔出腰懸七星劍,凝神蓄勢以待,那石壁卻停在半途不動了。他伸手又一按,「咋咋」聲又響起,石壁又向兩邊退去,直到其間已退至三尺半寬的口子時,「卡」的一聲響過,便停住不動了。
劉毅縮回手,緊握劍柄,慢慢向開口處挪去。
洞內寂靜無聲。劉毅手中燭光照處,但見石門內竟是一寬敞的廳堂。他壯膽提氣,站立於石廳中央,舉目四望,雖只手中燭光一支,但卻比剛才在通道中明亮了許多。原來,石廳四周全是由潔白晶瑩、光滑如鏡的漢白玉天然形成,燭光投照,互為反射輝映,自然明亮異常。
劉毅目光所及,見石廳一端有一若書案的巨石,其面甚是平整,上面放著兩具銅製燭台,已被點過的兩支巨炬赫然在目。他移步就案,點燃了那兩支巨炬,大廳裡頓時明亮如曠野一般。那巨炬燭頭之上冒出一縷如同水氣的白煙,裊裊而上,升到三尺高下,便徐徐散盡,全無蹤影。劉毅心中一動,想起幼時誦讀唐宋雜書,不知哪本書曾有記載云:「魯人張三,西出燕門,取天山臘制燭,其焰燦然,至為經久,皇上索為貢品也,民間不得見。因內蘊冰氣,故焰頂白煙為絲,實為冰氣所化,於人可清心理氣,開竅醒腦,貴之極也……」劉毅大感詫異,不敢相信這石廳竟會是近千年的古跡!他心中顫慄不已,手上仍舉著燭火,呆呆的站立了好一陣。良久,他轉身看去,見石廳之中,除去這張石案,兩支巨炬和廳內左右兩側各有一床形巨石外,便無他物。地面甚是光滑平坦,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卻另有一種神秘的氛圍與力量,使得每一個踏進石廳之人,都會感到自己彷彿很早以前便是從這個潔白、寧靜、安全的地方動身,走進渾沌,走進山林,走向變幻萬千,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善惡難辯的風塵之中……
劉毅將手中燭火放於石案之上,手指不經意的碰了案面一下,陣陣剌骨的冰冷電般的襲來,直如將手腕置於冰水之中!他不覺大驚,飛快縮手,手指剛一脫離石面,冰冷之感頓失,手上好端端的一如常態。他急忙低頭細看,不知這案面有何古怪?卻見那案面之上竟密密麻麻刻滿了蠅頭小字。「武功秘籍」!劉毅止不住欣喜若狂。他強壓翻騰的心緒,俯下身細細辨認起來。石案面上寫道:「神宗元豐二年,峨嵋論劍,余求敗不能,深歎孤寂,大有英雄失路,涼風索索之感!遂隱蹤封劍,結廬於此,任狐兔突奔,誓言永不重涉塵事。然武學乃余畢生之好也,幾欲棄之而至今未果,蓋因吾身非吾有,天地之委形也!天賦之才,終還於天,幸也!命也!故孑然一生,仍窮研此道,無有終日,樂之極矣!」
劉毅一口氣讀到此處,禁不住心跳耳熱,激動萬分!想不到一醉之下,竟撞進了先輩高人精研武學的秘**之中!「余求敗不能」,僅此一言,足見其人武功之高絕無匹!「窮研此道,無有終日」,高嶺立峰,當有曠古絕後之技要!劉毅急忙調息凝神,細讀下去。但以下的文字,似與武學全無相干。下面寫的是:「老子有云: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復觀,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覆命,覆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歿身不殆。鳴呼,斯言也,武學之至上要理,神功之無敵心訣!想余十歲習武,逾經七十餘載,皆昏昏然不明此理,幾如盲人之摸象,竹管之窺豹也!老子又云: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以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損有餘以奉不足。嗚呼,此等神人之論,老夫耄耋之年方知其精妙,悲乎,悲乎……」
劉毅越讀越糊塗,思之良久,仍是大惑不解。他乾脆折回頭,從「老子有雲」處再讀一遍。突然「啪」的一聲輕響,燈花爆開,抬頭一看,才知從偏廂房中帶來的臘燭已快要燃盡,只剩了寸許。他一凝神,暗想:天將明矣。看來,此間道士無一人知有此洞,我且返回,待明日夜裡再來探究,免得洩了天機。他又飛快的將「老子有雲」一段看了一遍,熟記在心,遂吹滅兩隻巨炬,走出石門外,再按凹坑,關閉了石門,返回偏廂房,關好機關,和衣上床,心中反覆琢磨那段「武學之至上要理,神功之無敵心訣」,翻來覆去,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