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巖的擔心很快就成了現實。,,經過李雙喜和牛金星的勸阻,一夜思索後,李自成准許了劉宗敏的建議,北京城內,大規模的追贓助餉活動開始了,劉宗敏、李過擔任總指揮,文臣顧君恩協助,而所有的將官都捲入了追贓的活動中。
在顧君恩的策劃下,助餉和追贓是分兩步進行的,助餉是派餉,就是按指定的對象規定了數目來進行餉銀的分派,按照實力與官職,明朝的舊人分為臣子、王公、太監、豪紳四個階層,規定這些人在指定的時間內交納規定的金額。
派餉的具體數目,按等追繳:中堂官即原明首輔、大學士一級的官,須出白銀十萬兩,各部院、京堂、錦衣官為七萬或五萬、三萬,科道吏部官為五萬、三萬,翰林官多則為三萬、兩萬,少則為一萬,各部屬員以下的,均以千計。至於皇室勳戚之家,沒有定數,人財兩儘是標準。
不過,助餉沒有多久就迅速發展成為了追贓,因為明朝的這些舊臣們交上來的銀兩較少,解決大部隊的餉銀問題只是杯水車薪。於是劉宗敏下令,加大追贓的力度,那就是不分對象,沒有數目,無限度地追要,甚至隨時追,隨地追。由助餉到追贓,由尚有幾分理性到全無理性,這是一個極快的過程。
第一個受害的是前朝首輔魏藻德。這個一心想為李闖王效命的前首相,官沒做成,卻成了劉宗敏的階下囚,而這回當階下囚也不好當了。劉宗敏每日對他嚴刑拷打,逼他拿錢。魏藻德東拼西借,交出十萬兩黃金,這個數目已經夠了,但劉宗敏並不滿足,又追加了三十萬兩,每日仍然拷打不盡,到最後把魏藻德的全家都抓來,一起打。
魏藻德的兒子被用燒得通紅的鐵條打得體無皮膚,求劉宗敏手下留情,並說自己的父親有不少門生,可以從他們手中湊足款項,劉宗敏答應了。可是到了約定期限沒能上交全,魏藻德求劉宗敏再給他一點時間,劉宗敏不聽,命令上夾棍,魏藻德本就年事較高,連日來又被不斷刑拷,結果夾棍一上,沒幾下就斷了氣。劉宗敏當天下午,又對魏藻德的兒子動刑,沒多久,魏藻德的兒子也死了。
第二個是王之心。作為京城內廷三大領袖之一的王之心,沒有像王承恩那樣殉國,沒能像曹化淳那樣溜走,留下來選擇投降之路,不久就發現自己選的是一條黃泉路。追贓開始,他散盡家財,主動上交五十萬兩黃金,超額完成「任務」,但沒想到這並沒有換來劉宗敏的憐憫之心,劉宗敏看著滿桌子堆得滿滿的黃金,笑道:「看來還是這些死太監們有錢!」於是命令,將王之心吊起來打,不分晝夜,把錢搾乾為止,當天深夜,被吊著的王之心徹底絕望,咬舌自盡。
第三個是成國公朱國純。此人乃「勸進」黨主要成員,但不久就發現這個身份對自己一點幫助沒有,在交出三十萬兩黃金之後,全家被吊起來,一個一個打,劉宗敏告訴他,想要多一個活口,就交出五萬兩黃金,否則,就一個個往死裡打,朱國純受不了這個刺激,在一個清晨醒來,當看到自己年幼的孫子也被吊起來打時,心臟迸裂而死。
第四個是周奎。當年把自己的親外孫子推給李自成不管的這個國丈,沒想到自己的命運一夜之間就發生變化。劉宗敏將他捆起來,不給他飯吃,要他交錢。交出五十萬兩黃金之後,周奎說家中已無現金,只有田產,願以田產充公,劉宗敏不幹。於是開始動刑,動刑到第三天,周奎身亡。
接連打死了四個明朝權臣,接下來的是以陳演為首的內閣大臣,明朝眾臣人人惶恐,開始有人想四處藏匿,有人想絕境逃生,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北京城內全是大順官兵,誰也跑不了。為防止百官逃走,大順軍開始到處抓人,「便街提士大夫」,也就是現在說的「滿大街地抓人」。抓的人由劉宗敏統一管理,全都圈在他指定的幾個大院宅裡。
追餉是以大冊登記姓名,每一百人為一組,由八名騎兵武裝押送到各營拘禁,然後統一到這些院宅裡刑拷。北京城內,從早到晚,冤號之聲不絕於耳。
三月二十三日,李自成下了一道命令:無論新舊翰林官,每人派餉銀萬兩以上。二十七日又下了令,向「京中各官」派餉,規定:不論起用或不起用的官,皆派餉,其中被起用的官員,派餉數目少些,不被用的官,攤派的數目多,敢說一句「不辦」的話,立即用夾棍嚴刑拷打,很多人被拷打至死。
作為追餉活動的總指揮,劉宗敏派幾隊人馬出去抓人,有時還親自出手,當然,他做的最多的事是在大宅院中設一高台,坐得高高的,看著腳下被刑拷的群臣。劉宗敏身邊還放著酒壺和下酒菜,每天喝著酒,看著明朝舊臣被折磨,成了他最快樂的事。
到後來人越抓越多,總指揮也忙不過來了,於是各處兵營的士兵均可任意追餉,即使在路旁街邊也可上刑,人人皆得用刑,處處皆可用刑。
從三月二十七日至四月一日,追餉的活動越來越擴大,由原來的官員、勳戚、宦官,到一般的士大夫階層、商人甚至百姓,史料記載,「各處搜求漸宏,販鬻之家稍有貲產,則逮而夾之,老稚冤號,徹於衢路」。北京城內一片鬼哭狼嚎之聲音。當時的著名史學家楊士聰親眼看見,劉宗敏所居府第有三個大院,受夾棍刑罰的每院有百人,這些人中,真正的有錢階層只佔十分之一二,大多數還是一些低級官員和小吏。還有一些商人,他們身受酷刑,慘狀令人不忍目睹,而當天過後,這幾百人無一生還。
北京陷入白色恐怖之中。李自成最初曾號令軍隊:「軍令不得藏白金,過城邑不得室處,妻子外不得攜他婦人,寢興悉用單布幕綿。」這些命令在追餉面前,蕩然無存。當士大夫階層被禍及殆盡之時,接下來受害的就是老百姓了。
在金錢與殘虐中尋求最大快感的大順軍,到後來已經完全失控了。他們搾完了權貴的錢,開始任意捕捉富戶和平民百姓,大白天,店舖和居民經常遭受搶劫,而在劉宗敏的縱容下,搶掠變成了淫掠,強搶民女的事件也多有發生。在追餉活動中,為了保命,甚至還有明官獻出妻女家小,收買農民軍領導人或下屬將領,此時距大順軍進城不足一月時間,但軍紀已經破壞到全無章法。《流寇志》記載,到夜間,「兵丁斬門而入,掠金銀奴女,民始苦之。」北京城內,到處跑的都是劉宗敏的兵,《明季北略》中更有記載:「腰纏多者千餘金,少者亦不下三四百餘金,人人有富足還鄉之心,無勇往赴戰之氣。」
北京城內,人人自危,緊張的空氣,似乎只要一點火,都能炸開。
這天深夜,北京鐵獅子胡同一座大宅前,兩騎馬飛馳而來,馬上兩人穿黑衣戴斗笠,把全身遮得嚴嚴的。到得門前,人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摔下馬來,下馬之後,兩人急忙地叩門,一邊叩門還一邊回頭望著,似乎怕有人追來。
門「吱呀」開了,一個家丁從裡面探出頭來,叩門人急道:「快去通知吳老爺,我是田國丈,要他救我。」
家丁進去稟報,只一會兒工夫就開了門,道:「快進來,老爺在家中等你們。」
兩人下了馬,進了大院。家丁急忙將大門關上。
兩人由家丁引著到了後院正房內,一位老者正在那裡等著他們。
這兩人摘下斗笠,卻見是一老一少,老的面容白淨,少的書生打扮。那面容白淨的老者帶著哭腔說道:「天可憐見,今日我田弘遇落難,還能有吳老將軍肯助我啊!」
那宅中的老者正是吳三桂的父親吳襄,此時他隱匿於北京的家中,非常低調,北京城破時一直沒出來過,竟沒有引起大順軍的注意。他在北京時,與田弘遇經常往來,此時北京城內皇親國戚全被緝拿,田弘遇見勢不妙,就來他家裡躲躲風頭。
吳襄道:「田國丈說哪裡話,此時我們不互相幫助,那還有誰可以依靠?」看看那個青年書生,道,「這位先生又是何人?」
那青年書生拱手道:「在下復社吳梅村,家父與田國丈乃是世交。北京城破後,一直暫居田國丈府中,聽說那賊人要來追餉,與田國丈一起逃出,有勞老先生了。」
吳襄喜道:「你就是吳公子,聽犬子多次說起,說你們是好朋友啊!」吳梅村微笑道:「豈止是好朋友,我們是患難之交!」
吳襄道:「兩位快請。」又命家人倒茶,田弘遇道:「吳將軍就不要客氣了,這個時候,能有個地方落腳就不錯了,哪有那個閒心還喝茶啊!」
吳襄道:「我聽說魏大人、王公公、成國公都已經殉國了,周國丈被拘進去後,生死未明,多半也凶多吉少,不知田國丈家中,賊人可去騷擾過了?」
田弘遇歎口氣道:「豈止是騷擾!我的幾個小妾,前天全部被劉宗敏抓走霸佔去了,我散盡家財,交出五十萬兩黃金,他還不放過我,早上我聽說,還要來第三輪追贓,我再不走,這條命也就交待在他手裡了。你說的周國丈已經被他們害死了,當年我女兒和他女兒共同侍奉皇上,我們彼此還有心病,鬥了那麼多年,今天看來,一切不過過眼雲煙,早知今日,當初托生在小農之家,也沒準兒能保全此生啊。」
吳襄聽他說得淒慘,也只能歎口氣。吳梅村道:「我們復社也好不到哪去。周鍾公子一心想投奔李自成為臣,現在已經被抓去了,不知是死是活,還有我那才高八斗的龔定山兄,和他那千嬌百媚的夫人顧眉生,不知遇上了賊人,又是怎樣的遭遇?!」說到這裡,突然激動起來,站起來道,「吳將軍,我想離開北京,去山海關找三桂兄,要他回來與這些賊人決一死戰,復我明室,你能幫我離開這裡嗎?」
吳襄道:「他回來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他的兵馬太少,孤掌難鳴啊!此時全城都被圍住,你想走,又談何容易?」
田弘遇道:「我聽說曹公公成功地逃出北京了,以他的能力,也沒準兒還能找到勤王之師,再殺回北京的。」
吳梅村道:「曹公公多年來人在內宮,在軍中並無影響,若論實力與威望,還是三桂兄帶隊勤王最為合適。」
三人正在熱談,突然間聽得外面隆隆聲響,似乎有人在使勁叩門,接著只見那家丁急匆匆地跑過來道:「老爺,不好了!門口好像來了很多人,使勁地砸門呢!」
田弘遇臉色蒼白,手中的茶碗砰然落地,道:「他們還是追來了,一定是我的家人告得密。吳將軍,給我一把刀,我先走一步,免得落到賊人手中受他們凌辱。」
吳襄道:「國丈莫慌,天無絕人之路。我這宅中還有一個秘道,可以藏人,你們先去秘道躲一下,等賊人走了再出來。」
田弘遇雙手合十,道:「一切倚仗吳老將軍,我田某的命今天就是老將軍所賜的。」
吳襄對那個家人道:「你先去擋一陣,別讓他們輕易進來。」又對田弘遇二人道,「你們隨我來。」
吳襄領著他們一直穿過後院,來到一間臥室,推門進去,只見似乎這裡是個女眷的閨房,梳妝鏡、撫琴等傢俱一應俱全,有個牙床在屋的左角,一層青色的紗幔自床樑上垂了下來。
吳襄道:「這床板底下有個地洞,今天早上,我也聽說要來第三輪追贓,已經先把幾位家人轉移到這裡了,剛轉移完你們就到了。沒想到他們來得真快,你們也先在裡面躲一躲吧。這裡面雖然光線差些,但通風尚好,等到賊人走了,大家再一起出來,不過,在下有言在先,在裡面也許會碰上一些熟人,只盼兩位不要慌亂,也不要聲張。」
田弘遇道:「這個將軍放心。」
吳襄走到床前,將紗幔掀起,把床板挪開,一股冷風從底下傳了過來,田弘遇兩人上前看,卻見裡面很深,似乎還有些燭光閃爍,有個小梯子一直通向下面,看起來,這個洞還不小。
吳襄衝著裡面喊了一嗓子:「裡面的人聽著,一會兒田國丈和吳梅村公子也下去,大家不要出聲,也不要慌亂,過得一時片刻,我來接你們出來。」
裡面有人敲擊什麼東西,發出清脆的聲音。吳襄取出一隻長燭,用火石點上,遞給田弘遇,道:「他們聽到了。兩位快快下去,晚了就來不及了。」
田弘遇與吳梅村順著梯子下去,兩人腳一挨地,砰的一聲床板就合上了,好在吳襄在他們下去之前,已經給了他們火燭,用它照亮,還可行進。
兩人一路前行,走不到五十步,發現前面是個大空地,空地之上,還有桌椅等物,桌子上還擺著一些乾糧,男女老少或坐或站,有三四十人,看來都是吳襄的家人。這空地似乎是個地窖,牆壁間留有通風孔,雖然光線昏暗,空間逼仄,但呼吸起來卻並不阻滯。
田弘遇道:「大家莫慌,我們是吳老將軍的好友,前來避難,多有叨擾,恕罪恕罪。」
他的話剛說完,突然聽得有人「啊」了一聲,似乎十分驚奇。
田弘遇聽得這聲音十分熟悉,將火把取起,向發出聲音之人照去,這一望之下,大為吃驚,顫聲道:「是你?」
在火光之下,只覺一個清麗絕俗的女子,從人群後面緩緩走出來,臉上也全是驚訝的神色。
吳梅村走上前來,卻見那女子雖也是滿臉驚訝神色,臉上充滿倦意,但不減半分清麗,在燭光照映下,嬌美不可方物,不知怎麼的,對這人似乎有幾分熟識之感,於是問道:「國丈爺,你在這裡遇上了熟人了?」
田弘遇用手指著這女人,驚慌地說道:「吳公子不識得她嗎?她就是天下第一美女,昆山陳圓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