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堅持要親自開車接送歐陽諾,這著實讓籐原和森田心底大大地後悔裡一番——同部長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很多小人物就是由於這短暫的接觸而受到了賞識,得以混個一官半職。
歐陽諾也實在是找不出來拒絕的理由,只能硬著頭皮答應,在車上報出了李浩基家的地址。
宮城開著車子,慌亂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49年的人生經驗告訴他,事情永遠沒有想像得壞,也沒有想像得好。
「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宮城擺出了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
「歐陽諾。」
「哦?中國人?你日語說的可真地道,我一點都沒聽出來。」宮城小小地驚訝了一番,他並沒有從歐陽諾的談吐中感受到不舒服的地方。
「呵呵,大學時就在這邊了,日語比我想像中的要容易。」
「嗯,日語和漢語本來就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你是哪所大學畢業的,什麼專業?」宮城熟練地引出了下面的話題,他對歐陽諾的出身很好奇,一個年輕人竟然熟悉線性剪輯機這種連自己都不太清楚的老古董,這很不合常理。
歐陽諾看著夜景,燈火通明,但在飛速行駛的車子裡看則有些朦朧。自己的大學生涯也同樣,那畢竟是十年前的事了。
「北海道大學傳媒學院,專業方向是傳媒理論。」
宮城轉頭看看歐陽諾,心中的驚訝終於展現在了臉上:「你說專業方向?你是碩士?看你的年紀和樣子不像啊?」
「我15歲讀的本科,是北海道大學破例入取的。」
宮城皺著眉頭搜索著記憶,他想起在很久以前,北海道大學確實有一個叫「天才計劃」的項目,向全世界15歲以下,在某個領域內嶄露頭角的少年發出邀請,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計劃到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這些「天才」要麼被學府奪去了靈性,要麼迷失在讚美中……
宮城當時就不看好這個計劃,覺得這是揠苗助長,反而會消磨掉小孩子的才華。
「你是當年的天才生?」
歐陽諾謙然道:「走運而已,之前做過一個短片,不知道怎麼就被我後來的導師看上了,他點名要的我。」
「哪位教授?」
「比古清十郎。」
「哦……比古清先生……確實做的出來這種事。」宮城啞然一笑。
比古清十郎年輕時在圈子裡是出了名的高調。
他是一個激進分子,主張改革全日本的電視網,發表過數篇論文批判了日本電視系統的構架與運作方式,並且在各種會議中反覆強調自己的理論。
那時候的宮城也很年輕,才剛入電視圈,那時的自己從心裡是支持比古清十郎的,他提出的理論如果能夠實現的話,絕對能使整個日本傳媒產業的效率提高幾個數量級。
不過宮城把這種肯定深深地藏在了心裡,他深知官場之道,比古清的設想雖然從理論上很優化,但離實現還有很遠,這段距離中最難以逾越的高峰就是利益集團。
比古清的設想是建立在重組的基礎上的,這無疑觸動了這些集團的根本利益。
之後幾年,圈子內各集團的高層默默傳達了打壓比古清的意思,這使得他始終難以再前進半步。
心灰意冷的比古清最後回到了他畢業的大學,當起了教授,從此圈子裡再沒什麼關於他的消息。
立場堅定的比古清最後成為了失敗者。
而像宮城這樣趨炎附勢的人成為了勝利者。
「哎……這是世界很複雜,比古清先生真是可惜了。」宮城的歎息是真誠的,儘管自己是那種走官途的偽君子,但對比古清學識和信念的佩服卻是真的,因為這些東西正是自己最為缺少的。
「老師他沒有死。」歐陽諾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哈哈,他當然沒死,他老人家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我說的是這裡。」歐陽諾指著自己心臟的位置,「心死了,才是真的死,心活著,便是永生。」
宮城沉默了。
自己的心是否還活著?
自己的信仰是什麼?
……
他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些,信仰什麼的對他來說都是些幼稚的想法,只有眼前的權利才是最真實的。
看著歐陽諾的背影,宮城有種錯覺。
這個年輕人好像從比古清身上繼承了某種東西。
那是一種像火一樣旺盛的信念。
但稍微把握不好,就會被烈焰吞噬。
宮城閉上了眼睛,自己上一次給人開車的時候,年紀跟歐陽諾差不多,那一路他和老版聊了很多,老版很喜歡他,這讓他走出了官場的第一步。
現在宮城是老闆了,但同歐陽諾的一路交談讓他有種錯覺,好像自己依然是那個初入職場的毛頭小子。
歐陽諾並沒有真的去找李浩基,他消失在了天台的角落中。
magi一如既往地端了一杯咖啡過來,「拿鐵咖啡,中間的牛奶65度,你的最愛。」
「別老搞的自己跟個服務生似地。」歐陽諾笑著接過咖啡,在這裡他可一點也不著急,不算睡眠時間的話,他有幾百個小時可以揮霍。
這種程度的剪輯對magi來說實在是太小兒科了,她依照分鏡頭腳本全自動剪輯出成品的質量完全不亞於tbs流水線生產出的節目。
歐陽諾大概掃了一下片子,莞爾一笑。
這部片子困擾他的並不是magi做的不好,而是她做的好過頭了。
magi很滿意自己做的特效,各種轉場堪稱驚艷,濾鏡效果也運用的十分得體,他翹著臉蛋等待著歐陽諾的誇獎,沒想到迎來的卻是埋怨。
「你做這麼好幹嘛?」
magi氣得狠狠地錘了歐陽諾一拳:「你不是要在上司面前出頭嗎!可不是越漂亮越好!討厭死你了!」
歐陽諾捂著肚子笑道:「也對,也對。不過你要考慮到現實情況,在他們的眼裡,這是我在一個多小時內用線性編輯機剪出的片子,一堆特效濾鏡什麼的……你要我告訴他們這是我一幀一幀畫到磁條上的嗎?」
magi撅著小嘴,不再說話,這種思維分析模式已經寫到了她的代碼中。
「這次我來純手動重做吧,你也學習一下,下面我來用單純鏡頭拼湊的手法來剪輯,這是最能看出一個剪輯師功底的。沒有任何特效和轉場來掩飾鏡頭轉換,要做到讓人看著舒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次剪輯是歐陽諾最用心的,也是耗時最長的。
magi之後把歐陽諾這次的剪輯做成了一段「老電影」,歐陽諾很喜歡。
一個滿鬢蒼白的老剪輯師坐在漆黑的房間中,除了他眼前的幕布外,幾乎一切都是黑的。
老人穿著淡灰色的工作服,帶著一副深度眼鏡,是那種最古老的厚黑框眼鏡。他拿起放大鏡,觀看者手中膠片上的每個細節。
反覆看了幾遍過後,老人拿起了一把很細很長的剪刀。
他的雙手沉穩而又有力,瞳孔出透露著執著,完全不不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畫面開始快放,老人不斷地重複著剪開,拼接,剪開,拼接的過程,他製作的膠片轉眼已經接的老長。
老人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直到回歸了正常的速度。
他長舒一口氣,把最後一截膠片捲到了膠帶的軸上。
老人又回復了老人應由的狀態,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把膠帶插在了放映機上。
屏幕上的電影很舒服,老人端著咖啡,望著自己的電影。
他像個孩子一樣,癡癡地笑。
這種剪輯方法是最傳統,最落後的,但卻是最有感情的。
在那個時代,剪輯師與膠片是直接接觸的,他們用這種難以想像地方式製作著節目,可惜的是,他們的手藝沒有傳承下去,數字化的普及使人們完全忘記了這種古老而又溫馨的方式。
歐陽諾很高興magi能做出這段片子,這個兩個世紀後的機器人,從自己身上繼承到了一個世紀前的某種東西。
他坐在沙發上,欣賞完了這部老電影,也露出了孩子一樣的微笑。
「不再坐會兒麼?」magi摟著歐陽諾的脖子,她知道他要走了。
「不了,我想用這段時間去看看李浩基。」歐陽諾輕吻著magi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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