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永金是個孝順的孩子,從來沒有胡亂認爹的習慣,即使是在後世那個拼爹的時代,他也沒有這麼幹過。
對於北京城裡,那些八旗老爺們的美好願望,他只能是很遺憾的說道,「真是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
現在的孫永金正忙碌著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呢。昆明城外,一個個帳篷被支了起來,難民們感激流泣的捧著碗裡的稀粥,合著淚水把它喝了下去,然後發自內心的說了一句,還是大明好啊
大明真的好嗎?這其實是一個充滿爭議的嚴肅話題,如果將他搬到網路上,讓正反兩方來進行辯論,那麼將永遠的糾纏不清和沒完沒了,因為任何一方都能不斷的拿出它好的一面,同時又能拿出它壞的一面,就像一個硬幣的兩面,它既有花,又有字。
不過,此刻的難民們可不會去思考如此複雜的哲學問題,對於他們來說,清兵到來的時候,他們顛沛流離,那裡偏遠便往那裡跑,一路上屍橫遍野,妻子兒女生離死別的慘劇,每日每夜的在這塊土地上上演,它比那最有名的花旦唱出來的戲文更加的催人淚下,痛徹心扉;明軍到來的時候,他們絕望的心靈突然間看到了一絲光亮,彷彿這天空的黑幕被撕開了一角,然後吸引著他們奔向大明旗幟的腳下。
孫永金憨笑著看向那些舔著飯碗的難民,很有一種滿足的感覺,不由自主的想起父親給自己說的一段話,「小子,知道為什麼要在你的名字後面取個金字。」
那時,他立刻回答到,「媽說,我的生辰八字五行缺金,所以要加一個金字來補一補。」
父親狠狠的一敲他的腦袋,說道,「傻蛋,我給你取個金字是要提醒你,以後做事要無利不起早,這個時代,當好人的都是孫子,以後做事,要一切向錢看,別像你老爸一樣,做那麼多的蠢事。」
想到這裡,他會心的一笑,虛長了這麼多年,終究還是辜負了父親的期望啊。
如果憑著這些賑濟難民的糧草,再加上明軍連番大勝,士氣高漲,他一定還可以組織一場規模宏大的進攻,說不得能夠一舉收復貴州呢。
可惜了,經過一番休整之後,清兵肯定能夠騰出手來,鞏固廣西、貴州、四川一帶的防線。
可是,要他眼睜睜的看著這些雲南的難民因為缺糧而死,他不忍心啊。因此,他調集了自己大批的精銳,整理糧倉,核算土地,統計人口,協助地方文官,有些地方甚至於直接取代地方文官整頓經濟,維持民生。
清一色的克隆人士兵踩著整齊的步伐,轟隆隆的開向各個州府的鄉間地頭,以世人難以想像的頑固和清廉的姿態,來扶助那些連生存都成為問題的難民們共渡時艱。
孫永金非常的清楚,就算是在這樣的時刻,也少不了一些昧良心的人,大發國難財,用他人的痛苦,來構建自己的富貴,活脫脫的上演一幕幕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話劇。
他當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糧食是他用放棄攻打滿清的大好時機來換取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那些蛀蟲們悄悄的啃食,喂肥一個又一個的官倉鼠。
而且,兵災過後,血淋淋的屠刀下,演變出一片又一片的無主之地,這些肯定是要收歸官府,然後再下發給那些有需要的百姓的,但是經過官府這麼一過手,中間說不得就要出現什麼貓膩,也許該分到土地的,一點沒有分到,那些富得流油的地主們倒是分到了不少。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孫永金很清楚,憑著他這顆年輕的小腦袋是絕對鬥不過那些老奸巨猾的貪官污吏,因為世上最好的制度依然是由人來執行的。
不過,他的手上有著最重要的法寶,就是城鎮中心出來的克隆人士兵,他們或許不夠靈活,但絕對夠清廉。
於是,一聲令下,幾乎賑災和安置難民的所有的流程都擁有這些克隆人士兵的參與,他們的黑色眼珠兒閃爍著懾人的光芒,任何事情到了他們那裡,都必須是照章辦事。
昆明城外,那些火槍手,長槍兵,還有劍士們,當他們脫下盔甲,放下武器,拿起一桿粗糙的(毛)筆,擺上一桌子的文書之時,竟然很有一股文職人員的味道。此刻,恐怕那些曾經同他們對陣過清兵打死也不會相信,就是這些人把他們殺得屁滾尿流。只見他們拿起早便準備好的問題,規規矩矩的端坐那裡,開始照本宣科。
「你是那個村的?」
「現在家裡還有幾口人?」
「你家裡還有多少田土?」
「如果沒有田地,你是否願意接受官府的安排?看見那個招牌了沒有,三年免征、五年土地歸耕種者所有,官府提供耕牛、種子和一年的口糧,你只要在那裡報名便可以了。」
在這種問話裡,那些難民是又歡欣又苦惱,一邊滿懷感激的朝天謝謝諸天神佛,一邊猶豫著該不該去報名,心中小算盤打得「砰砰」直響。
「孩子他娘,聽說官府在分地呢,現在正在招人報名。」一名看起來很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剛剛喝完稀飯,舔了一口上面剩下的飯粒,很是苦惱的對著自己的妻子問道,他們家是世代的佃戶,對於擁有自己的土地,那可是在做夢的時候,才能夢見的美事兒。
孩子他娘聽見這樣的好事兒,心中一個激靈,她的這個男人啊,做事就是不夠果斷,這樣的好事兒,還猶豫什麼,於是跳將起來,提高嗓門,喊道,「那你還待這裡幹什麼,快去報那個什麼名啊」
看到妻子的模樣,孩子他爹一臉的苦相,猶豫著說道,「孩子他娘,有個事兒,咱還沒說,就是報名得一門一戶的報,而且分配的地方,完全靠抓鬮,到時候,咱家兄弟三個,說不得就要分開了,到了外地,若是沒個熟人,恐被人欺負。」
孩子他娘眉頭一皺,狠狠的瞪了她男人一眼,說道,「你真夠沒出息的,這分配出去的,肯定不是我們一家一戶,到了地方,大家都沒熟人,誰還能欺負誰啊。再說了,就算你們兄弟幾個都在一起,沒有土地,別人還不是想怎麼欺負便怎麼欺負。上次你家二哥被村頭的財主打傷,這件事情你還記得吧,你們兄弟三個都在村裡,你們放出一個屁出來沒有,還不是因為你們都是財主家的佃戶,指著他的田土吃飯呢。」
這一番話說出來,頓時說得她的男人啞口無言,想了想,覺得孩子他娘說的確實很對,於是硬著頭皮跑到報名處。
只見那裡人群洶湧,難民們早就排成長長的隊伍,如果不是旁邊手持大刀、鳥槍的士兵在維持著秩序,這裡還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呢。
所有的人臉上都是寫滿了焦急,這種分配土地的好事怎麼可能天天發生,肯定會有限額的。
看著這種情況,那個男人也是後悔不迭,早知如此,他當時便不該猶豫,若是因此錯失了擁有土地的機會,孩子他娘不知又該埋怨成什麼樣子。
這個時候,他們那裡知道,孫永金現在什麼都不多,就是土地多。
清兵入侵雲南,一路燒殺,用他們血淋淋的雙手創造了數之不盡的無主之地。再加上,狄三品率川南、以及成都一帶投降,更是讓他夾袋之中的土地急劇膨脹。
成都現在為何被稱為「滿城荊棘」,通俗點說,便是城中根本無人居住,都開始長野草了。
所以,孫永金現在一點也不缺土地,缺的是耕種土地的人。
當然,耕牛、種子和一年的口糧依然是他很發愁的一個東西。
不過,先一步步來吧,他相信會找到辦法解決的。
因此,那個被稱為孩子他爹的男人很快便排到了前面,來到一名火槍兵的前面,小心翼翼的說道,「軍爺,我報名」
這名劍士埋著頭,一邊填寫前面哪位還沒有填寫完的信息,一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趙三。」
「大名?」
「軍爺,俺家窮,沒讀過書,那會取什麼大名。」
「家裡還有幾個人?」
「一個老婆,兩個娃」
「都叫什麼名字?」
「……」
「他們都叫什麼名字啊?」
「……」
「怎麼不說話啊?」
「軍爺,沒名字」
「那平時都叫他們什麼?」
「一個管叫孩子他娘、兩個崽子一個管叫二娃,一個管叫五娃。」
那名火槍兵很認真的在記錄簿上記下「孩子他娘」這樣一個名字,然後掏出一個小盒子來,遞給他,說道,「抓鬮」
接下來的事情便很簡單了,根據抓鬮的結果分配土地,一家四口在第二天的晨曦之中,同一支北上的隊伍簇擁在一起,踏上了他們追逐幸福的道路,然後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中漸行漸遠。
在離開的途中,小隊的士兵在護送著他們,大大的「明」字旗號,在風中不停的飄揚,看到這些護送他們的士兵,這些難民們沒來由的覺得一陣安心,因為在恍惚之中,他們覺得這些士兵即使捨棄自己的生命,也會護得他們周全,而這些士兵全都是孫殿下的百戰精銳。
想到這裡,那個在記錄簿上,被寫作「孩子他娘」的女子拉著自己的丈夫,對著南邊,那個在他們的視線中即將消失不見的昆明城拜了兩拜,眼眶裡噙著淚水。
看到那名女子和他丈夫的舉動,旁邊的難民也是深有感觸,齊齊的朝著南邊拜去,在周圍那些克隆人士兵不解的目光中,揮灑下他們真情流(露)的眼淚。
就在此刻,「噠噠噠」的馬蹄聲傳來,飛揚的旗子上同樣寫著一個「明」字,然後一行人漸漸的在山路上(露)出了他們的身影。
來人正是反正的狄三品,跟在他後面的是大隊的親衛,當他們看見難民南面而拜的時候,微微覺得有一絲訝異,不過,更加讓人覺得震驚的是,這些難民看向他們的時候,居然帶著一縷敬重的意味。
不過,狄三品很快便擦身而過,也沒來得及思考得太多,因為他正急著趕往昆明。
作為一個背叛過大明的叛將,他很清楚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有多麼的惡劣,無論他將來立下多少功勞,這都是難以抹去的污點。如今,他只祈求一點,孫永金不要將他像楊威一樣,徹底的閒置起來。這樣,他會徹底的失去將功贖罪的機會,那時,人們只會記得他曾經背叛過大明,而不會記得他也曾經在抗清的戰事中立下過汗馬功勞。
就在這種思慮中,他快馬來到昆明,然後看見了塔新策和馬惟興兩人。
相對於心思重重的狄三品來說,塔新策和馬惟興顯得輕鬆許多,笑呵呵的邀請他走進酒樓。如今的昆明滿目瘡痍,百業凋敝,雖然在孫永金的努力恢復下,戰爭的創傷正在一點點的癒合,但是街面上,還是異常的冷清,就連大著膽子開業的酒樓,生意也是格外的清淡。
偌大的一個酒樓裡,連一個人都看不見,所以輕易的便讓他們尋了一個靠近窗台的位置,三人點上幾個好酒好菜,然後不由自主的朝著窗外看了一眼,只覺得整個昆明城已經是格外的慘不忍睹,於是,不自(禁)的搖搖頭。
這時,狄三品很是關切的問道,「兩位大人,你們在昆明城裡也有些日子了,這孫殿下究竟是個什麼意思,你們可能透(露)一二。」
馬惟興和塔新策無奈的苦笑了一下,說道,「這件事,恐怕你真是問錯人了,孫殿下只說了一件事,就是讓我們看看這昆明城的內內外外,讓我們看一看滿清鐵蹄踐踏過的芸芸眾生。」
「難道兩位大人就沒能猜出點什麼意思。」
馬惟興和塔新策都是搖搖頭。
就在此時,突然間聽見一個響亮的聲音,說道,「三位將軍其實不用猜,我從來不會搞打啞謎這麼麻煩的事情。說起來,我們都是帶兵的人,向來講究個乾脆利落,所以,你們就別猜了,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馬惟興等人回過神來,只見孫永金已經從樓梯走了上來,心中頓時一驚,然後立刻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恐怕對方都是看在眼裡,於是敬畏之情更深,忙站起來說道,「參見孫殿下。」
孫永金擺擺手說道,「別客氣,我帶你們去聽聽故事。」
說完,帶著幾人走出酒樓,來到一座大院之中,三人看了看府前已經消失不見的門匾,依稀記得,這曾經是某個朝廷大員的宅子。
可是,當他們跨進院子的那一刻,既沒有看到身著錦衣的豪奴家丁,也沒有看到衣著精巧的體面丫鬟,唯一能看到的,只是在院中不停玩耍的小孩兒。
不過,也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無憂無慮在那裡戲耍,一些明顯年齡偏大的孩子便蹲坐在院子的某個角落裡,呆呆的看著天空,看著院子中的花花草草。
看著這些孩子,馬惟興等人微微一愣,用這種豪華的宅子來寄養孤兒,是不是太奢侈了。
這時,孫永金也朝著他們看了過去,開口說道,「你們知道這些人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嗎?」
三人微微搖頭,然後說道,「還請孫殿下明示。」
孫永金歎了一口氣,略帶悲憤的說道,「他們都是因為家人全部死在清兵的手上,所以才來到這裡的。」
說完之後,他指著一個年齡頗大的孩子,繼續說道,「那個女孩名叫二丫,清兵到來的時候,他們的父母躲避不及,被亂箭射死。」
「還有那個男孩,清兵過來的時候,他的父母剛剛將他藏入地窖中,然後任由清兵四處掠奪,可是,就算是這樣,清兵還不肯放過,將他們吊在樹上,拷問窖銀窖糧的所在,他們因為擔心清兵發現自己的兒子,死活不肯鬆口,然後被清兵用火烙活活的燙死。」
「再說說那個看起來有點癡呆的女孩,你知道她父母是怎麼死的嗎,是在她的眼前被活生生的剝皮抽筋而死。」
「如此的事情數不勝數,相信不用我多說,你們也是知道的吧。」
馬惟興等人頓時垂下頭去。
這時,孫永金又是說道,「這些事情本不該發生的,如果你們能同清兵奮勇作戰,決不投降的話。」
聽到這樣的話,馬惟興、塔新策、狄三品三人忙跪了下去,說道,「還請孫殿下責罰,屬下自知罪孽深重,就算殿下要了我們的(性)命,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孫永金揮揮手,說道,「你們想死,那也太便宜了。如果你們沒有在戰場上殺上個幾千的清兵來將功贖罪,我是不會讓你們輕易死掉的。」
狄三品、馬惟興、塔新策等人,臉上大喜,忙不迭的說道,「我等敢不效死」
孫永金狠狠的衝著他們的胸口錘了錘了,說道,「嗯,不錯,還是條漢子。不過,接下來,我還要帶你們去一個地方。」
說完,幾人朝著城外飛馳而出,然後在一個風光秀麗的地方,看見了一片工地,忙碌的石匠在不停的叮叮咚咚敲著什麼,細細一看,只見那些都是上好的白玉石頭,是雕刻墓碑的材料。
當這些工匠們看見孫永金等人打著明軍的旗號到來時,紛紛站起身來,肅然起敬。
孫永金也是微微的點頭示意,然後帶著眾人來到一座墓碑面前,潔白的碑面上雕刻著剛勁有力的幾個大字,「公安伯李如碧之墓」。
看到這幾個字,狄三品、塔新策、馬惟興三人神色一動,鼻子一酸,如果不是因為都是堂堂的七尺男兒,說不得就會有淚珠滾落下來。
李如碧的事情他們都是聽說了,雖然他曾經背叛過大明,但是在最後的那一刻,確實是死得壯烈。
此刻,孫永金沒有多說話,而是深深的鞠了一躬。
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鞠躬,但是三人卻覺得鼻子倍加酸楚,嘴唇蠕動著想要說點什麼,可只覺得喉嚨裡格外的哽咽,久久沒有說出話來。
正在此時,他們的背後突然間傳來了一陣嚎嚎大哭,然後聽見一個年輕人在那裡掩面喊道,「叔父,大明又承認你是公安伯了。」
聽到這樣的話,狄三品、塔新策、馬惟興三人的淚珠再也止不住的滾落下來,他們倏然間更加理解了孫永金剛剛的一個鞠躬,那代表著大明已經原諒了他,承認了他,李如碧依然是大明冊封的公安伯。
這時,他們又聽見孫永金語調深沉而緩慢的說道,「昆明一戰,韃子走狗吳三桂盡集滿清精銳於西,(欲)擊我援兵,公安伯李如碧率五百壯士突襲之,斬敵將副都統石國柱,攪動滿清軍勢,遂使我軍能夠順利的追亡逐北,盡滅韃子雲貴主力。戰畢,五百壯士,僅還三十餘人,公安伯李如碧懷抱『萬人敵』與敵軍同歸於盡,壯哉」
孫永金說到這裡,站在眾人背後的那個年輕人已經是泣不成聲。
不過,孫永金頓了頓之後,還在繼續說道,「此時此刻,我所念者,唯有公安伯臨終之言,『為殺賊而死,雖死,足矣』」
話音剛落,向來都是爽朗漢子的馬惟興跪在李如碧的墓碑前,猛的磕了兩個頭,然後說道,「李兄,想不到你也是個烈(性)漢子,我以前還真是小瞧了你,從今以後,我記住你那句話了,『為殺賊而死,雖死,足矣』」
塔新策、狄三品也是頗有感觸,悄悄的抹了抹眼角上的淚水,然後信誓旦旦的說道,「為殺賊而死,雖死,足矣,李兄,我們記住你這句話了,以後再不會犯糊塗。」
「歷史也會記住你們的。」孫永金輕聲說道。
聽到孫永金的話,三人都是(露)出一絲憨笑,眼角兒朝著四週一瞟,倏然看見幾個大字,上書「忠烈祠」幾個大字,頓時心中又是一陣感動。
這些人在以前確實動搖過,但在此刻,他們卻再次變得堅定起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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