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甸城外,那些歸附於新宣撫使的寨主們所搭建的營盤早就不見,他們或是住進城內接受孫七的整編,成為南甸軍的一部分,或是整編完成後開拔到與錢老三主力對峙的第一線,協同宣撫使龔寧的部隊進行作戰。
於是,原來還很喧鬧的城外再度變得冷冷清清,特別是一到了夜晚,縱然有月光揮灑在地,依舊讓人產生不了絲毫安心的感覺,彷彿在那裡有著能夠吞噬一切的黑暗一般。
就是在那些陰影之下,錢老三帶著他最精銳的部隊悄悄的來到了南甸城下,在一個足夠近的位置潛伏下來,瞪著城牆上隱隱綽綽的火光,努力的睜大了眼睛,可依然是什麼也看不見,更聽不到什麼大的聲響。他心中焦急萬分,可是這份焦急卻是只能埋在心裡,一句也不敢說出來,只是讓人潛伏在這種鬼地方,瞪著那除了火光什麼也看不到的城牆,等待著信號。
當他再度縮入樹林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他看起來最堅定的盟友舒頭人已經從他更加難以看清動靜的另一個城門上下了一個來回。此刻,他只是努力的平復著緊張的心情,任由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看起來胸有成竹,頗有耐心,實際上,嘴唇邊輕輕蠕動出來的詞語,早就暴露出他的心情。
不過,跟在他身邊的人可是連這種表面的耐心都沒有,拉著錢老三就是問道,「你到底有沒有把握,你可不能把我們就這麼在這裡涼一晚上,要是到了白天,我們就算是想跑也是跑不掉的。再說你真的能確認,憑著我們這麼一點人馬,進了城就能鬧出什麼動靜,殺得了小頭人和那個將軍。」
「曾老二,你就這麼沒膽嗎?」錢老三心中也正是煩躁,低聲怒喝道,不過也只是稍稍發了下脾氣,就把激動的情緒平復下來,曾老二和舒頭人都是他最重要的盟友,若是連他們都得罪了,可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於是又擺出一副和顏悅色的面容說道,「你放心好了,我錢老三也不是把弟兄們的性命不當一回事的人,若不是有著確實的把握,也不敢如此行險。」
曾老二微微點頭,這話他還是信的,錢老三既然親自來了這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把握的。不過,他的心中還是不太放心,自從南甸城開始把整編好的士兵源源不斷的派向第一線的時候,他們依仗著清兵的名號,四處攻掠的勢頭就被徹底的遏制住。如今與其說是同南甸軍在對峙,倒不如說成是困獸猶鬥,而且傳言中清軍的援兵根本就沒有出現,原先那些懾於清兵威勢的寨主們擺出了一副堅決抵抗的態度,就連一個小寨子憑著山地的凶險,也敢同他們頑抗到底,使得他們再想要裹脅其他的山寨已經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此刻,已經不是他願意來此行險,而是他不得不來,因為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這支奇兵了,但對於這支奇兵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他心中實在沒譜。
錢老三看得出他心中的猶疑,也看得出他心中的掙扎,更加看得出他心中的無奈,他如今上了賊船,再想要下去,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跟著自己一頭紮到這個漩渦裡,成則讓家族再享受幾百年的榮華富貴,獨霸一方,敗則身死族滅,一切都成枉然。實際上他自己何嘗不是同樣的無奈,苦苦期盼的清兵根本就沒有出現,而南甸城派出來的軍隊卻越來越多,就像一根繩索,緊緊的套在他的脖子上,並且不斷的拉緊。他所能夠輾轉的空間越來越小,若是不能乘著包圍圈還沒有合圍,做出點什麼事來,只怕結局就真的注定了。
於是,只是看到一點點勝利的苗頭,就帶著最精銳的士兵,繞過無數的山頭,躲過一個個的眼線,晝伏夜出,悄悄的爬到了南甸城下。
不過,他知道僅僅只是讓人無奈的跟隨是不夠的,他更需要給予這些跟隨他的寨主和頭人一點信心,於是繼續說道,「我們的人已經確認,那個人把他最精銳的士兵都派了出去,在這茫茫群山之中,他要想徹底的幹掉我們,不花點力氣可不行。所以,如今的南甸城是異常的空虛,沒有的那個人的精銳士兵,其他的兵在我們的族人面前,如同土雞瓦狗一般,輕鬆便可以擊潰。」
曾老二又是點頭,雖然宣撫使龔寧的兵沒他說的這麼不堪,不過自己畢竟佔了偷襲的優勢,還有內應的接應,確實有可能擊潰城中的士兵。不過,儘管他已經盡最大的努力來安慰自己,相信錢老三一定可以帶著他們走向勝利,相信這支奇兵能夠打出致死的一擊,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的內應到底是誰,他究竟可不可靠,該不會變卦吧。」
「變卦!」錢老三的聲音從鼻子裡哼出來,說道,「誰都有可能變卦,但我的那個內應絕對沒可能。」
曾老二聽他說得這麼肯定,又是急促的追問道,「你的那個內應究竟是誰?」
在曾老二緊緊的追問下,錢老三被搞得一陣心煩,暗道,舒頭人怎麼就沒這般囉嗦呢,乖乖的帶著人潛伏在後面,而且這次帶來的都是寨中的親族子弟,一等一的精銳。不過,想到要撲進這座城池裡,終究還是少不得曾老二的合作,此人做事狠辣,若是真要一直瞞著他,說不得就要惹出事端,那時只怕就真的事不可為了。況且,事到如今,就算把內應告訴他,也沒機會去洩密,於是說道,「這個內應就是宋家的幾個兒子。」
曾老二微微一怔,說道,「居然是他們,可是宋家寨不是第一個投降新任宣撫使的嗎?」
錢老三冷冷一笑,這個曾老二終究還是頭腦簡單了點,別看做出了篡奪族長之位的事情,實際上也就是憑著一個心狠手辣而已,若是說到智謀卻是半點沒有。不過,瞧不起歸瞧不起,嘴上還是詳細的解釋到,「沒錯,只是可惜宋家寨所做的一切,終究還是毀在了自己老子手上,他竟然想在城下謀害小頭人和那個人。雖然事敗之後,無論是小頭人還是那個人都沒有追究宋家寨的責任,但是他們就真的能夠心安嗎,就算現在沒有追究他們,難道以後就不會打擊報復嗎,所以說宋家的幾個小子,跟咱們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我們完了,接下來就該輪到他們了。」
曾老二聽得頻頻點頭,頓時就安心了不少,也是探出頭去,仰望著城牆上燃燒著的火把,雖然只能看見點點火光,不過說不得什麼時候上面就會廝殺起來,然後城門轟然打開,迎接著他們一鼓作氣的殺進去。
不過,事實真的如錢老三所說,宋家的幾個兒子就是跟他們捆在一起的螞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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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人們只會相信自己所願意相信的,然後憑著自己的感情前去判斷。此刻,宋凌的長子行走在黑漆漆的小道上,心中滿是猶疑,朝著父親所在的房間一步一步的走去,雖然步伐並不慢,卻讓人感到格外的沉重,似乎連夜晚都被他踩得更加沉重起來。
同樣,在這半夜時分,宋凌的房間裡依然是燈光搖曳,只見他不停的寫寫畫畫,然後又狂亂的扔到一邊,直到拿起一封信的時候,心情才稍稍平復下來。那封信的紙張已滿是皺褶,看得出曾經被人憤怒的揉成一團過,但是現在它又平實的展開,顯現出上面娟秀的字跡,分明就是一個女子的手筆。
宋凌拿起它,細細的又讀了一遍,然後躺在椅子上,閉上雙眼,似乎在靜靜的思考著,許久之後,彷彿是想通了一般,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就在此刻,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父親大人!」
來人正是宋凌的長子,他緊皺著眉頭,心思沉重,站在門外,遠遠的在那裡作揖,而門口則站著兩名手持火槍的武裝農夫。
房間裡半晌沒有聲音,這時宋凌的長子又是說道,「父親大人在裡面還好吧!」
「你說呢!」宋凌在房間裡冷冷的說道,仍然沒有讓兒子進來的意思。實際上他被監禁於此,並沒有遭到絲毫的為難,門口的兩名武裝農夫就更加不懂得落井下石,乘機給他難堪和下絆子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在這間房子裡倒是過得挺逍遙自在的,不僅有可口的飯菜,還有隨意會見客人的自由,若說一定有什麼限制的話,就是不能走出這間房。
宋家長子當然知道自己的父親犯下了如此大的過錯,還能夠獲得這樣的待遇,可以說是天大的恩惠了,但從父親的語氣中還是聽到了不滿,於是神色變得越發的尷尬起來。
不過,他最終還是忍不住說道,「父親大人,我可以進來嗎?」
屋子裡依舊沒有什麼聲音,只是從影子中依稀分辨出他在敲擊著桌面,把一張紙一會拿起來,一會又是放下,最後歎了口氣,說道,「進來吧!」
他剛剛走進房去,就看見父親招招手,讓他坐到身邊,然後聽得父親說道,「這大半夜的過來,應該是有什麼事吧。」
宋家長子點點頭,囁嚅著,卻沒有說出來。
這時,宋凌拍拍他的手說道,「我的幾個兒子中,一直以來,你都是最聽話的,也是最孝順的,沒想到連你也同他們攪到一起,唉!」
宋凌的歎氣聲弄得他更是垂下頭去,說道,「父親大人,幾個弟弟也是為了我們宋家著想,所以才會出此下策……」
他的話沒有說完,宋凌就是擺擺手說道,「算了,都是過去的事情,無論你們做了什麼,終究還是我的兒子。還是說說你來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吧,我瞭解你的個性,做了這麼過分的事情,如果不是真的碰到什麼難以解決的事情,你是不敢來見我的。」
於是,宋凌的長子而他身邊耳語一番,只聽得宋老頭子臉色不停的變幻,當那一番耳語結束的時候,只見宋凌站起身來,手在不停的抖,來回的在房間裡渡步。
在這一刻,他就明白,由於自己所做的一系列事情,使得幾個兒子極度的不安,居然要行險當作內應,乘著城中空虛的機會,殺死小頭人,重新擁戴龔樂成為南甸的宣撫使。
想到自己的拳拳忠義之心能夠得以成全,心中就是一陣激動,重新坐會座位,正要支持他們的決定,倏然之間,那封信又印入自己的眼簾,一個小女孩的身影不斷浮現,記得年輕的時候,這個小女孩常常來到宋家寨玩耍,親切的將他稱為「姨夫」。
如果真的叛亂成功,只怕這個小女孩就會從此香消玉殞,而他也會覺得對自己去世的妻子過意不去,因為這個小女孩就是小頭人的妻子。想到這裡,他腦中就是一個激靈,彷彿是突然之間重新恢復理智,再度把那封信拿了起來,又是細細的看了一回,把長子所說的事情全部在腦中梳理一遍,然後說道,「你們真的確認自己的密謀不會有人知道。」
他的長子微微一愣,說道,「父親大人,這件事除了我們幾個兄弟之外,就不會有人知道。」
宋凌搖搖頭,說道,「絕對不會僅僅只有你們知道,至少錢老三那邊也是知道的,不是嗎?」
他的長子剛剛點頭,就聽見父親急促的聲音,「既然是這樣,你們怎麼敢保證這是一個密謀呢。錢老三要帶人入城,那麼他的手下會不會知道,他是什麼貨色,我還能不知道,若是兄弟之間爭權奪利,他確實夠心狠夠毒辣,但這種大場面,不是他能夠玩得轉的。他拉攏的那些寨主,那些頭人,那些族長,有那幾個不是有著兩樣的心思,錢老三的那些部隊,就跟篩子一樣,有什麼東西是他們能夠瞞得住的,而且就算最初跟著他起兵的舒頭人,也是玲瓏剔透,他會跟著錢老三一條路走到黑,我是不信的。」
他的長子聽到這些話,臉上就是大驚,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在那裡結巴著,「父親……大人……的意思……」
不能不說,一個人如果能夠控制好情緒,站在理智的層面上去思考,確實能夠把許多的問題看得明白萬分,而且宋凌還不是一個笨人呢,只見得他又是說道,「只怕你們所謂的密謀現在正擺在小頭人和孫永金將軍的案桌上,被人慢慢的賞玩吧。」
他的長子嘴巴張得更加的大。
這時,宋凌接著說道,「就算錢老三真的進了城又能如何,就憑他的那點部隊,能折騰什麼,別說孫永金將軍在城中還留著精銳親衛,就算是他和小頭人控制下的南甸守軍,就足夠他喝上一壺,打仗不比鬥毆,把希望寄托在錢老三那些烏合之眾的身上,那是自尋死路。」
一口氣說完之後,宋凌又是大聲說了起來,此刻他竟不怕外面的守衛聽見,聲如洪鐘,「你以為錢老三為何如此行險,你以為他當真不知道此次的凶險,他以為他當真不知道這次撲城是多麼的希望渺茫。不過,自從南甸軍出兵同他對陣之後,就如同一個絞索,緊緊的勒住他的脖子,而最能夠拯救他的清兵卻根本就沒有出現。所以,不管多麼渺茫的希望,對於他錢老三來說都是希望,都是他的救命稻草,他要緊緊的抓住不肯放手,就算敗了,也會把你們拉進去陪葬。我宋凌雖然做了對不起小頭人和哪位將軍的事情,但我們宋家寨可還沒到那種地步……」
話說到這裡,他的長子站起身來,臉色蒼白,現在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他知道該怎麼做,轉身就要離去。
這時,宋凌對著他說道,「回去的時候,去找找老三,別以為只有錢老三那裡像個篩子,就算是我們宋家的幾個兒子,只怕也不是齊心合力。」
「是,父親大人!」長子答道,飛快的跑了出去,而兩名守衛雖然把宋凌後來的話聽了個滿貫,卻根本就沒有攔他,任由他飛馳而去。
此刻,誰也沒有注意到,屋外的一個陰影處,一個女子長長的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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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宋家長子飛快的向居處奔跑的時候,宋凌幾個兒子所住的院子裡同樣發生著故事。
只見一名衣著鮮麗的男子被捆在大院的中間,三四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身邊更躺著兩具屍體,只見那名男子在那裡怒聲大罵著說道,「宋老三,你這個雜碎,你背信棄義。」
院子中被罵的那個男子在一邊冷冷笑著,也不理他,只是把玩著一個竹筒。
這時,另一名男子也是朝著他問道,「老三,這是怎麼回事。」
宋老三抬起腳來,衝著中間那名被捆的男子臉上狠狠的踹了兩下,然後對著問話的那名男子說道,「二哥,這貨色真當我們宋家無人,以為我們會蠢到幫他們打開城門呢。」
宋老二被他弄得愣在當場。
這時,只聽得院門吱呀一聲打開,剛勁有力的腳步聲傳來,只聽得孫七朗聲笑道,「三葵小子,幹得不錯,東西都拿到了對吧。」
宋老三也是笑著說道,「孫七將軍,你們說得果然不錯,錢老三那貨色被逼急了,就會狗急跳牆,居然利令智昏,做出這種蠢事出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竹筒遞到孫七的手上,然後說道,「朝著天上放出信號,打開城門,錢老三就會帶著他的人傻乎乎的進城了。」
就在此時,宋家長子也跑了回來,看到最後的一幕,同二弟一樣,愣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