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六:生產
後來,張嫣特意親自往長樂宮去了一趟,向呂後致歉。呂後面上淡淡的說了幾句,便算揭過了當日節禮的事情。長信殿中,這對婆媳面上看起來如同往日一般的和樂融融,卻終究是留下芥蒂。
走在從長樂回椒房的復道上的時候,張嫣回頭望了一眼長信殿翹起的朱紅色飛簷,從心中湧起一種無力感。
是不是真的,兩個人之間,身份變了,彼此之間的相處感覺便跟著再也回不到從前。又或者,有了一個傷口,就時時記得疼痛,再也粉飾不了太平。
當她還單純的只是阿婆的外孫女的時候,可以隨意將長樂宮當做心中的後花園,肆意揮灑著她的歡樂任性,便是駁了呂後身邊最得用的大宦者張釋的面子,都不會惹呂後介意;
後來,她嫁給了劉盈,卻還沒有和劉盈圓房的時候,是未央宮中穿著華美衣飾的處子皇后,每五日前往長樂宮朝見呂太后,已經是需要時時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總算還是兩下有著親近之意;
到如今,她已經完全成為了劉盈的妻子,而且即將生兒育女,再度面對從前的外祖母如今的婆婆,卻是現,再怎麼樣,也和阿婆回不去從前的時光了。
……
在椒房殿宮人的嚴陣以待中,中元元年的夏五月漸漸過去。直到壬戌日(夏五月三十)晨起的時候,張嫣還沒有動的跡象。
椒房殿上下便都漸漸鬆下了口氣,便是楚傅姆嚴肅的面上,也都出現了笑意。
只要度過這一日,張皇后腹中的皇子(公主)便算是真正擺脫了五月之子的命運。
辰初的時候,皇帝在宣室殿命人給妻子送回來了兩支荷花。
天子與張皇后夫妻感情甚篤,送花的宦者便自覺接到了一項美差,在張皇后面前將話說的天花亂墜,「……今日早晨,大家在前殿眺望,遠遠見了滄池中千瓣蓮開了。想著娘娘如今身子重,不得出門,只怕看不到這樣的花色,於是命人挑了開的最好的白荷花一朵,紅荷花一朵,養在瓶中,送給皇后娘娘觀賞。」
滄池的荷花?
張嫣愣了愣,於是道,「荼蘼。」
荼蘼下來,接過宦者身後的小黃門手中的荷花,捧到了張嫣面前。張嫣見兩朵荷花上尚帶著滄池的水汽,插在碧色陶瓶之中,為紅白二色,一朵半開,一朵全盛,姿態各異,俱都美不勝收。心中微微狐疑,腦中念頭電轉直下,忽的憶起當日漸台之上的情景,不由得面上暈紅。
「娘娘,」
荼蘼不知道他們夫妻二人之間的噱頭,見張嫣面色潮紅,不由嚇了一跳,「可是覺得不好?」已經是伸手去撫她的額頭。
「沒什麼。」張嫣避過了荼蘼的探視,敷衍道,「我只是身上有點熱。」咳了一聲,對著宣室殿的宦者道,「請替我給陛下傳話,就說,臣妾受了陛下的花,陛下對臣妾的恩典,待他今日回來,臣妾會當面謝過。」聲音已經有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娘娘,」荼蘼始終覺得張嫣今日有些不對,憂慮問道,「你真的沒事麼?」
「真的無事。」張嫣強調答道,復又狠道,「今晚就讓岑娘給我拿荷葉入食作羹吧。」
張皇后這脾性,椒房殿眾人面面相覷。
最後,楚傅姆小心翼翼笑道,「皇后有這個胃口想用荷葉膳當然好,只是荷葉性子寒涼,皇后此時不宜食用,好在這荷葉還有些日子,倒不如等生產過後,再做這荷葉膳吧。」
許久之後,張嫣方氣餒道,「我也就是這麼說說罷了。不用就不用吧。」
時節入署日深,去年的這個時侯,皇帝已經攜「張皇后」往林光宮避暑。今年張皇后有孕將產,不能移動,便留在了長安,過了午時,張皇后依著這段日子的習慣小憩,微風輕揚,長御菡萏在一旁打著扇子,漸漸的,張嫣便沉入了夢境。
她夢到了指尖觸及一片清涼之意,睜開眼睛,方現面前是一片清湖。青碧色的荷葉鋪滿了水面,漸漸的,清晨的陽光從東邊升起來,一陣晨風吹過,滿池荷葉招搖而動,好像一群美人跳著婆娑的舞蹈,美不勝收。
一隻蜻蜓便這麼在天邊的赤紅朝霞色澤下飛過來。
在這幅荷池朝霞的山水畫中,它是唯一靈動的活物,於是,張嫣的目光也便追隨著它移動,看著它緩緩的落在一朵白色的荷花上。
天光漸亮,荷花經過一夜的收斂,在朝霞之中,重新開始綻放。
她重未看到過荷花開放的情景。
那支荷花沐浴在清晨的天光之下,綻出嬌嫩完美的花瓣,一層層的。最初的時候,她以為花瓣的顏色潔白如初雪,直到漸漸綻開,才現,外圍花瓣的邊緣有一層淡淡的紅色,色澤極淡,彷彿美人臉上的紅暈,風流裊娜。
這天然美景,正令張嫣目眩神迷的時候,忽然覺得身體中出現一種墜感。漸漸從午眠的夢境中拔出來。
「娘娘,」伺候在一旁的菡萏見了張嫣面上神色不對,不由的停了扇子,推醒張嫣,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持已,」張嫣微微呻吟,「陛下他人呢?」
「聽說今日左右丞相入宮求見,這時候,陛下正在宣室殿接見。」
「我要持已。」張嫣已經是抱著腹直起背來,「你叫他回來,跟他說,我要生了。」
……
「據探子從吳國傳來的消息,吳王劉濞在吳國境內煮鹽造鐵,顯見得所圖非小。」宣室殿中,天子劉盈的聲音帶著一種冷然,哼了一聲,又道,「兩位丞相怎麼看?」
王陵與陳平低下頭去,對視一眼。
有這種情況,本就是君臣意料中的事。
自年前高廟之事後,皇帝劉盈便對吳王懷有極烈的厭憎之情。吳王劉濞顯然也有所察覺,才加了反叛的步伐。
「如果我們以吳王不軌的名義開戰,是否能夠一舉拿下吳國?」
「陛下不可。」
陳平吃了一驚,連忙勸阻道,「且不說我大漢去年剛剛和匈奴打過大戰,此時並不適宜開戰。吳王反心雖說我們君臣都知曉,天下百姓卻多半不能理解。若是由朝廷先動手,落在百姓眼中,只怕不是吳王意欲造反,而是陛下容不得宗親手足。」
劉盈默然不滿,作為皇帝,他豈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吳王濞積蓄著力量,他十分不甘。
殿中一時沉默,忽聽得殿外廊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劉盈不由得皺起眉頭,還沒來得及開口,身邊中侍長韓長騮已經是出口斥道,「什麼人在宣室殿外放肆。」
「啟稟大家,」管升氣喘吁吁的進來稟道,「椒房殿傳來消息,張皇后馬上要生了。」
「什麼?」劉盈振袖而起。
一旁,左丞相王陵與右丞相陳平也都聽到了這個消息,連忙起身,退到殿上伏拜賀道,「恭喜陛下。」
劉盈匆匆點了點頭,無心應和,吩咐道,「立時回椒房殿。」
……
宣室署長得知張皇后生產的消息,連忙吩咐道,「將陛下的御輦抬過來。」抬輦的內侍一片慌亂,待到都收拾好了,在殿下等了一會兒,卻沒有見皇帝出來。不由疑惑道,「陛下還不打算起駕去椒房殿麼?」
「若都等你們,張皇后在椒房殿都生產了。」宣室署長的神色極為複雜。
「大家已經自己趕去椒房殿了,這御輦,咳,你們便將空輦抬到椒房殿外頭,等著看大家等下從椒房殿出來,打算去哪裡吧。」
劉盈趕到未央宮的時候,張嫣剛剛被送入產房。
經歷了最初的慌亂之後,椒房殿的內侍官婢進進出出,各司其職,忙而不亂。
張嫣躺在產房中早已經鋪好的用開水煮過的白疊布床單上,整個人都處在一種微微的慌亂之中。
雖然在生產之前,也給自己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設,但事到臨頭,她還是有些害怕起來。
雖然有著兩世的經驗閱歷,但她從來都沒有生過孩子。
她的身體才剛剛十七歲。
這個時代的中醫術剛剛展未久,穩婆甚至沒有形成一個專門的職業。她雖然是中宮皇后,但在生產的時候,也只能由兩個醫女伺候,如果中間出現了難產甚至大出血,更是多半沒有機會活著走出產房。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著走出這個產房,且母子均安。
陷入這種惶惑的情緒之後的一段時間,她聽見了劉盈喚她的聲音,
「阿嫣,」
劉盈從宣室殿趕來,來到了她的身邊,一把擁住妻子。
產房之中,宮人和醫女的神色都有些奇異。
千古以來,女子生產的時候,慣例是不容男子入產房的。人們都認為,女子生產是一件污穢的事情,若男子見了,會染上霉運。
更何況,這個男子還是大漢的一國之君。
「陛下,」楚傅姆便上前勸劉盈道,「娘娘這兒有奴婢等盡心伺候,你還是先迴避出去吧。」
她連著說了兩次,劉盈卻恍若未聞,依舊緊緊的擁著妻子,沒有一點動作。
張嫣怔了怔,從劉盈的懷中仰起頭來,卻看見劉盈的面色帶著微微掙扎,一雙漆黑的鳳眸中,也露出一點恐懼。
她便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原來,不僅是她害怕即將到來的生產,事實上,作為她的夫君和孩子的父親,劉盈比自己還要恐懼。
有了這樣的認知之後,奇跡似的,她心中的緊張慢慢消逝,整個人也漸漸輕鬆起來,輕輕的喚了一聲「持已,」
劉盈愣了愣,垂眸看她。
她歎了口氣,閉上眼睛,將額頭湊到了劉盈面前。
她感到了落在額頭上的輕輕親吻。
這個吻不染任何意味,只是帶著微微的撫慰以及靜靜守候。
她在丈夫懷中待了一會兒,方堅定的一把推開了劉盈。「你出去吧。」
作為妻子,她當然希望劉盈能夠陪在自己身邊,陪著自己生下這個孩子,就和後世的許多夫妻一樣。但是他們如今身處的這個年代,大眾都很忌諱產房的不祥意義,她不希望因此給劉盈和自己帶來任何麻煩。
她看著劉盈,眼神充滿了堅定和承諾,「你放心,我一定會平安生下孩子,和孩子一起回到你的身邊。」
……
宮人們捧著熱湯在椒房殿的廊下行走,私語道,「說起來,今兒個還是五月呢。」
「……聽人說,生一個孩子需要好久的。也許皇后娘娘能夠拖到明日生產,若是六月癸亥,便是個吉利的日子了。」
……
到了這個時候,張嫣已經顧不得什麼五月惡子的忌諱,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平安健康。
冷靜下來之後,張嫣知道,一般上從最初陣痛到真正生產,中間通常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若是孕婦在這段時間浪費了太多精力,之後真正生產就為反而疲乏,使不出力氣;相反,若是孕婦在這段時間做好一定的準備,接下來的生產便會順暢一些。於是在床上坐起來,吩咐道,「菡萏,給我把頭梳起來。」
生產,是一件很耗費體力的事情。之前午睡的時候,她將青絲全部都散起來了,若是就這麼披著,待會兒生產,汗水浸透,頭黏黏膩膩的,不僅難受,說不定也會礙手礙腳。
菡萏應了,走到張嫣背後,雙手微微抖索,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將張嫣的青絲全部掠到頭頂,紮成了一個乾淨利落的臥髻。
張嫣便又道,「我肚子有些餓,給我敖一碗粟米羹,要岑娘多加些鮮肉末,這樣才抵餓,等下有力生產。」
過了小半個時辰,呂後匆匆的從長樂宮趕過來。問道,「張皇后如今怎麼樣?」
殿裡殿外的宮人頃刻間全部伏拜下去,「參見太后娘娘。」
「回太后娘娘,」楚傅姆上前答道,「張皇后進產房已經有大半個時辰了。」
呂後點了點頭,道,「知道了。」在宮人們在產房外備下的坐榻上坐下,回頭看了看守在產房外,因為擔心阿嫣有些神魂失守的劉盈,心中湧起一陣不悅,斥道,「皇帝,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樣,像什麼樣子。」
「母后,」劉盈回過神來,勉強道,「兒臣失禮,只是阿嫣如今在裡頭……」
阿嫣在裡頭為自己拚命生育子嗣,他在外頭等候,又怎麼能做到若無其事?
素衣小宮女提著食籃匆匆的從廊外走過來。
「等等。」
呂後略揚了揚下頷,喚道,「你這提的是什麼?」
宮人連忙將食籃放在一旁地上,同時展袖伏拜在地,不敢抬頭,恭敬答話道,「回太后的話,這是鮮肉粟米羹,張皇后之前要的,椒房殿食官岑娘親手做的。」
「你瞧瞧,」呂後哂笑道,「你媳婦在裡頭還有心思用湯羹呢,你就在外頭忙的沒頭沒腦的。若等會她真的作起來,你的手腳可怎麼擺呢?——不就是生個孩子麼?想當初,我生你和你阿姐的時候,還不是輕輕鬆鬆的就生下來了。」
那時候,
呂後的眸中閃過一道追憶與傷感。
可沒那麼多人為自己忙著進出伺候。她的丈夫,孩子的父親,也沒有像劉盈這樣,站在自己的門外擔憂不已的守著。
陣痛作的時間漸漸密集起來,到了酉末,張嫣終於撐不住,開始呼痛起來。
「娘娘,」醫女查看了下身狀況,道,「宮口已經是要開了,可以使力了。」
很痛,
真的很痛。
張嫣從來不知道生產是這麼疼痛的事情,她漸漸的顧不得外頭一切動靜,只是機械的聽著醫女的,吩咐,咬牙使力。只覺得汗水從額頭落下來,打濕了所有的頭。
「皇后娘娘——」
聲音,圖像都彷彿一時間靜止,凝成黑白色的畫面。
她忽然覺得下身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眼前一黑,閉上眼睛的同時,新生兒的啼哭聲劃破了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