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再離
黑水河湍湍流淌,經過雁門、代國二郡高帝七年白登之圍後,大漢和匈奴以黑水河為界,定下了兩國的疆域分際線
十萬匈奴軍隊在黑水河邊歡呼了一聲,騎著駿馬,跨著彎刀,用最快的度返回家鄉,然後卸下戎裝,忘記戰場上的殺戮,返回到屬於自己的淳樸的牧民生活去此行在大漢二個月的戰爭所得到的收穫,足夠他們度過一個安然的冬季,一直撐到來年春暖花開而那些將自己的性命留在大漢境內的人,因了匈奴此時特有的氏族制度,留在家鄉的妻子能夠改嫁他人,孩子也會得到族人妥當的照顧,終究也能夠閉上雙眼瞑目而去
蒂蜜羅娜是內眷,她的車騎並不與這些普通匈奴士兵同行,將在稍後一些時候,由一千閼氏護衛隊以及八百雄渠勇士護衛,單獨前行
張嫣也因此得以特殊照顧,分配到了一輛馬車,與阿碩托和塔娜、格桑等人同行
青帷布車馬趟過黑水河的漸漸鳴水的時候,張嫣靠在馬車壁上,雙手捂臉,眼淚終究潸然而下
阿碩托婆婆憐惜的看著這個單薄的漢家少年
馬車外,塔娜和格桑坐在車扶手上,聽著馬車漢家少年哽咽的哭泣聲,難得的沒有心生不佳的言語
在這個人世上,每一個人都有千萬種哭泣的理由,這種因為故土家國而落下的淚水,是最厚重的一種沒有人有資格嘲笑
許久之後,張嫣終於平靜下來掀開車簾,從車望出去,自黑水河過去,一望百十里,都是赤地,連荒草都沒有多少,不要說人煙了傳說這便是匈奴的歐塞邊境,匈奴以此為緩衝之地,便是有敵人來攻,還沒有渡過完歐塞的時候,匈奴本土便已經知曉,準備應敵冒頓初為單于的時候,強鄰東胡向他索要良馬,冒頓給了;向它索要寵愛的茨鄂閼氏,冒頓也給了;最後,東胡覺得匈奴實在沒有什麼可慮的,向他索要兩個部落之間一塊歐塞,臣子們都認為那塊歐塞沒有草木人煙,給就給,結果冒頓怒了,言道匈奴良馬美姬都可以割捨,唯獨疆域寸土不讓,將支持讓土的臣子都給殺了,兵攻打東胡,成就了匈奴最初的霸業
看著馬車外荒蕪的土地,張嫣心想,當初劉擷從這兒走過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呢?
也和她一樣惘然
故土難離,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情緒
歐塞綿延數百里,一行走了足足一日,遍目都是荒蕪,第二日,草木漸漸多了起來,直到第三日上,才見了草原上稀疏的炊煙而天空也開始飄起雪來,覆在馬車頂蓋之上,不一會兒,便積了厚厚一層
「好冷啊」前行的馬車,張嫣將自己抱在幾層毛毯之,尚覺得不夠暖和,呵著手抱怨道,「冷的好像手伸出來就不是自己了的一樣」
「哪有你這麼怕冷的?」阿碩托婆婆失笑,用杌子將車簾壓緊實了,擋住透簾而入的北風,回頭用憂慮的目光看著伶仃的漢家少年,「如今還沒有到北的地界,也不算最冷的時候呢說起來,蒙左谷蠡王和閼氏照顧,你白日裡行路的時候坐馬車,晚上帳子還能燃著火盆,已經是很好了,就是這樣,你還冷的受不住若是到了王庭,那兒才真的冷呢那會子,雨下到地上,馬上就能夠結成冰要是不戴氈帽,回帳能抖下一層冰珠子下來」
「若真到了那個地步,像阿英你這般瘦弱的身子,可怎生熬的過去呢?」
張嫣的面色一時都有些白,勉強笑道,「那也沒有辦法到時候再說也許到時候就適應了呢」
過了蜿蜒的諾水,一行人便進入左屠耆王稽粥的領地境內近冬的時節,草原上的牧民都往南方遷徙,人煙也漸漸盛多起來牧民們遠遠的見了蒂蜜羅娜閼氏的車隊,都跪伏在地上,喃喃的祝願大閼氏健康長壽
在天氣晴好的時候,向草原以西望去,能夠看見綿延的山脈,山峰頂上一片雪色,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
「那兒就是我們的祁連山了」
蒂蜜羅娜介紹道回到草原之上,她的眉目加添了一分舒展之色,聲音含著淡淡的驕傲和自豪,「阿嫣,你不會能夠想像到,祁連山有多麼美每到春天的時候,山上山下開滿著紅藍花,匈奴女子用它來制胭脂,抹上它,在太陽底下騎著馬,像開的最好的花阿嫣,這樣的匈奴,是不是很美?」
坐在蒂蜜羅娜舒適而華麗的車駕之,張嫣裹著厚厚的氈毯,將遠遠的視線收回來,睇望著蒂蜜羅娜,矜持一笑,「阿蒂打算邀請我一路去王庭麼?」
蒂蜜羅娜的笑容窒了窒,「我當然是想邀請你去王庭做客的了,」勉強笑道,「只是王庭所在的地方實在太冷了,你瞧瞧你,才到了這地界,就見天拿這麼厚的毯子裹著,若真要你長住王庭,可怎麼過日子啊?雄渠部在漠南,比王庭要暖和一點我會將你托給我哥哥,你不必擔心」
張嫣不答而笑,揚了揚嘴角
若真的擔心她體質畏寒,便根本不會非要逼她入匈奴如今又做出這幅模樣,又有什麼意思?
她從前一直不明白蒂蜜羅娜為什麼不將她帶在身邊,而是托給了渠鸻照料那個荒唐的所謂媒妁不過是附帶之言,真正的原因一定另有所在直到之前玉谷郊遊那日,蒂蜜羅娜收到冒頓單于的手書,面上的欣喜,雖說可能出於做戲,卻終究看的出其一點真心,這才隱約猜到,莫非竟是因為冒頓
冒頓十七歲弒父奪位,如今已經三十七歲,在位期間,將匈奴帶入了史上最強盛的時期,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梟雄蒂蜜羅娜雖有一些小聰明,在冒頓面前,卻不值得一提
這樣年少嬌俏驕傲聰慧有若冰雪的蒂蜜羅娜,竟真的喜歡上了那個年紀足可以做她的父親,且身邊諸多姬妾的冒頓?
一時之間,張嫣簡直有些不可置信後來想想,感情這種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蒂蜜羅娜對冒頓的感情,究竟是出自於少女對英雄的仰慕,還是在彼此夫妻名分下相處而來日久生情,又或者,沒有任何龐雜的因素,僅僅是因了那個男人本身,她並無法知曉
大抵,這世上的愛情有千鐘的不同,例如她和劉盈,例如蒂蜜羅娜和冒頓
蒂蜜羅娜的一行車駕在枯黃色的草原上拖成一道長長的條形,一千八百名健碩的匈奴衛士嚴謹的閼氏王車守護在央在這樣規整的隊形,忽有一騎逆向而來,眾衛士紛紛意外張目,就出現了一絲散漫貼身女官朵娜從閼氏車內圍探出來,皺眉斥道,「怎麼回事?」
「啟稟阿蒂閼氏」,傳令兵在閼氏馬車前十步遠的距離才勒馬停住,面上尚帶著因為極大的興奮而染上的紅暈,「前方傳來信來,單于過來迎接……」
原野上的北風吹散了傳令兵的聲音,朵娜沒有聽清楚,但剛剛肅然的面目卻也放柔和下來,「是單于派人來迎我家閼氏了麼?你這般急著趕過來,也算是忠心可嘉了」
「不是」傳令兵被嗆的咳了一下,急急掙紅了臉,大聲再道,「是單于親自過來了,如今正在前方賽音山達城等候」
蒂蜜羅娜倏的掀開車簾,探出頭去,問道,「真的?」聲音有著濃烈而不可置信的歡喜
「當然是真的」
十七八歲的傳令軍明顯抑制不住對冒頓單于的崇拜,喘息了一會兒,才平復下來,「單于結束了今年蹛林的秋社之後,聽聞左谷蠡王與閼氏要從漢境回匈奴,便特意繞到賽音山達,迎接左谷蠡王與閼氏回來如今,左谷蠡王已經趕過去了,還請閼氏也加快行程入城」
……
蒂蜜羅娜沒有言語,可是張嫣在一旁分明看到,她的星眸閃爍著動人的光彩,呼吸也些微急促起來,美麗的臉龐上浮上一層淡淡紅暈
這是張嫣在這一次與蒂蜜羅娜重複之後,第一次見到蒂蜜羅娜這麼激動的模樣
當天夜裡,蒂蜜羅娜便趕著離開了她沒有將張嫣一同帶入賽音山達城,反而鄭重其事的派了一支衛隊,將她送到了十里開外雄渠部士卒休憩的營地
「我們得在這座營地裡,一直等到左谷蠡王回來,才會繼續前行」阿碩托向張嫣解釋道,「左谷蠡王此時去賽音山達面見單于,同時稟告此次大戰戰情單于一直以來都很看重左谷蠡王,這一次也不知道會將左谷蠡王留上幾日」
「嗯」張嫣點了點頭,表示知曉「阿碩托婆婆,」她抬頭求道,「你能不能再給我要一床被褥」
「你……」阿碩托十分無奈的瞪她,「你等著,我去給你要去」
雄渠的營地條件明顯不如蒂蜜羅娜閼氏的隊伍張嫣歇下的時候,忽然記起四年前,在長安的郊外,她與匈奴的這位梟雄領也曾經有過的一面之緣
當然,她落入渭水河的時候,分明看見了,那邊匆匆奔過來的一群匈奴人之,為的男子目光閃過的驚艷之意
阿蒂一路上將自己看的緊緊的,卻在即將和冒頓會合的時候,不願意將自己帶入賽因山達城,反而匆匆的把自己送到渠鸻的營地範圍這樣的行為,除了為了掩飾自己身上的違和,懼怕冒頓從之察覺到一些異常,進而對她蒂蜜羅娜產生懷疑之外,還有多少的可能性,僅僅是不願意自己照冒頓的面?
雖然身陷異地,心思晦暗孤獨,這時候,她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原來匈奴高貴的蒂蜜羅娜閼氏,也有這樣屬於小女人的心思呀
這樣,也好
如今的狀況,終究對她有利對她而言,從渠鸻的身邊逃走,自然比逃離蒂蜜羅娜的控制來的容易
並不是說,渠鸻的本事不如蒂蜜羅娜,而是渠鸻不是蒂蜜羅娜,他並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和對漢匈兩國的意義,因此,他永遠不會如蒂蜜羅娜一樣重視自己
縱然親如兄妹,有些秘密也是不能共享的
譬如,她張嫣和她蒂蜜羅娜最大的秘密——她們擁有一個來自後世的靈魂
也因此,蒂蜜羅按雖然擔憂自己逃離,卻只會加強對自己的防守,而不會選擇告訴渠鸻自己的身份否則,她將如何解釋,遠在匈奴草原的閼氏,會認識另一個帝國的皇后,並且相交莫逆
「所以,阿蒂,」她吹滅帳微微飄搖的燭火,笑的愉悅,「有時候,我們明知道結果必定是輸卻不得不這麼去做」
你如此,我也如此
兩日後,渠鸻從賽因山達城返回,隊伍繼續開始前行
雄渠部多產勇士,作風也要比蒂蜜羅娜閼氏的車隊硬朗的很多也因此,張嫣得到的優待漸漸受到限制但因了渠鸻一直表示的著意照料,她的日子並不算難過
在雄渠隊伍的日子裡,張嫣一直表現的很安靜每天清晨,和大家一起開始沉默前行,傍晚安營紮寨之後,便裹了被子一覺睡到天亮不跟旁人多說一句話,也不會多行一步路,甚至連對隊伍的安全防衛,也沒有投出哪怕多一個眼神
格桑將火盆送進帳篷裡去,退了出來,撇撇嘴,「他已經被句注山的那隻老虎嚇垮了,如今乖的像一隻綿羊似的而且又那麼怕冷,只有留在雄渠,有左谷蠡王的照顧,才有足夠的衣裳被褥和伙食若是出了這兒,只怕連一兩天都活不下去,怎麼可能還生出離意?」
「是啊」塔娜脆生生的應道,「這一次,阿蒂閼氏實在是多慮了」
雄渠部一路前行,從故而通河開始轉向,向東北穿過一塊小小的沙漠,再走上十餘日時間,雄渠部草原終於漸漸在望
隊伍前頭傳來一陣輕微騷動,不一會兒,便有人輕輕喊道,「是小燕王姬來迎左谷蠡王了」
張嫣微微起了興致,在馬車直起背來,從簾角的縫隙下悄悄張望這位匈奴素有艷名的渠鸻姬妾
這位小燕王姬不過二十歲左右年紀,提著一條馬鞭,一身火紅色的衣衫,將長編成十數條辮,眉目高挑白皙,雖然因了匈奴風沙的原因,臉上皮膚不夠細膩,身段也不夠軟,總的來說,還是一個明艷的佳人
小燕王姬從站的地方望過來,見了跟在隊伍後方的青帷布馬車,笑容微微滯了一下,舉步走過來在離馬車三步遠的地方,用拗口的東匈奴口音問道,「這裡頭坐的是誰?」
張嫣跳下車來,行了個揖禮,卻沒有答話
小燕王姬即將變色的時候,格桑從後頭趕上來,連忙道,「稟小燕王姬,這位孟先生是阿蒂閼氏托給左谷蠡王安置的漢人少年,不會說匈奴語呢不是故意要怠慢小燕王姬的」
小燕王姬這才鬆了口氣,再打量了張嫣一眼,見他身材單薄,皮膚又黑,是安心,笑瞇瞇的說了幾句,轉身便走了
「這位小燕王姬出身哈什部,是王女,自幼愛慕左谷蠡王,成年後果然便嫁了過來,」阿碩托解釋道,「如今在雄渠地位尊崇有寵,阿英,你要在雄渠站穩腳跟,可千萬不能得罪這位王姬」
「知道了」張嫣應道,感念阿碩托這些日子的照顧,真心笑道,「謝謝你,阿碩托婆婆」
這一晚,隊伍最後一次在野外紮寨,張嫣吹滅燭火的時候,正聽見帳外不遠處,兩個匈奴衛士高聲的調笑,「小燕王姬進了谷蠡王的帳篷,到現在,還沒有出來呢」
「是啊那帳燈火還沒有熄呢」
「孟觀——」
夜色,張嫣輕輕道,「到了雄渠部的第二個晚上,咱們就走」
隱蔽在帳篷陰影之的孟觀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從渡過黑水河之後,張嫣表現的太安然,這樣的安然,不僅讓匈奴人以為她已經熄滅了離開的心思,便連在暗守護的他,一度也認為,他要完成他的一年只約,只需要這樣靜靜的在帳篷守護著她,直到明年正月,便可毫無負擔的離開
「回到雄渠的第二天黎明,是匈奴人防衛最鬆弛的時候」夜色,張嫣的聲音輕而慎重,「我們便在那個時候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