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裡,午後忽然下起飄飄揚揚的雪,陳瑚在桐窗下呵了呵手掌,呼出一蓬熱氣。
「二娘,」家人在窗下稟道,「門外有個女孩,自稱是認得二娘的,上門來拜訪。」
「那女孩什麼樣子裝扮?」陳瑚提筆在絹帛上畫了一個起勢,不在意問道。
「嗯。六七歲年紀,穿著白貂裘,毛色難得的好。長的也很好看。」
「咦,是她?」陳瑚訝異放下筆,連忙道,「領她到我這兒來。」
張嫣在廊下收起黑色的油布傘,靠在牆下,進了房,乍覺得一暖,緩了緩神氣再看,見房中燃著一盆火爐,靠窗設案,案上置詩書筆墨,陳瑚便坐在窗前,頭上挽起一束漂亮的欣愁髻。
「咦,」張嫣眼睛一亮,笑道,「陳姐姐及笄了?」
「嗯。」陳瑚回頭笑道,「前些日子剛行的笄禮,丞相夫人為我取字為敷珍。」
「敷珍姐姐在畫那株梅花麼?」她倚在陳瑚身邊,看了看窗外的梅,又看看她筆下的走勢。
「嗯。」陳瑚頷首,「每次看見它在雪裡盛開,就覺得特別欽佩。」
「是啊。」張嫣笑道,「我就不行。在雪裡冷死了,想起姐姐家就在附近,冒昧過來拜訪。」
「不礙事。」陳瑚笑道,「我也喜歡你過來的。」她點綴完最後一朵紅梅,擱筆回頭,咬唇道,「那位呂公子,不知道是否和我們一樣喜歡梅。」
「咦,」張嫣瞪大了眼睛,詫異道,「哪一位?」
「就是,你舅舅啊。」
「哦——」張嫣笑彎了眉,「那位,呂公子哦——」
「敷珍姐姐,」她促狹靠近,輕輕問道,「你可喜歡我舅舅?」
陳瑚怔了怔,面頰緋紅,「阿嫣不要亂說話。」她斥道,拿起筆,欲待再點幾朵梅花,轉移尷尬的心思。
「我才沒有亂說話,」張嫣道,「我舅舅是天下最好的男子,你瞧,」她扳著手指數道,「他長的好,學問好,性子好,孝順父母,兄友弟恭,對我們晚輩也照顧的緊。你打著燈籠在這大漢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了。」
就是有一個比較嚴厲的婆婆。
——阿嫣啊,那不是比較好吧?!!
陳瑚回過頭來,唇角似笑非笑,嗔道,「你好好的打燈籠做什麼?照舊(舅)啊?」
……
天晚,從正堂中出來,廊廡兩側,積雪在夜色中泛著微微的光芒,前方,荼蘼挑著一頂燈籠,在腳下投下一圈溫柔的黃色光芒。
「荼蘼,」張嫣攏了攏裘衣,忽然出聲道,「把燈籠給我吧。」
「啊?」荼蘼愕然回頭,笑道,「大下雪天的,燈籠荼蘼來打就好了,不用勞煩娘子的。」
「不算勞煩。」張嫣接過燈籠,看著手中的微光,忽然笑道,「荼蘼,你說,我舅舅要是娶了舅母,還會不會像從前一樣疼我?」
「太子殿下要娶親了麼?」荼蘼迷糊道,「是他看中了哪家的女子,或是呂家的九娘子?」
「不是他看中了哪家女子,」張嫣走回自己的房中,「是我看中了哪個能喜歡的舅母。」
對劉盈,她一直是又親又怕,親近他善良的脾性,溫暖的眸光;卻怕死了蹈歷史的覆轍,成就那段悲劇的婚姻。歷史上那兩個名位夫妻實為舅甥的男女,被困在未央宮中,不得超生,相互折磨著最後落寞亡去,只留得一個處女皇后千古慘淡芳名。
我才不要落得這樣的下場。
張嫣打了一個寒顫,舅舅就是舅舅,悖逆倫常的感情讓我覺得不能接受。如果能夠自私一點,能夠自私一點,我想既擁有舅舅的疼愛,又不必陷入對那段命運的擔憂。
然後,那一日途徑東市,偶然瞧見對街相望紅了頰的少年男女,忽然間靈光就閃過了腦海。
她還是髫齡女童,他卻已是少年,若他在惠帝三年迎娶自己之前已經有了自己心愛的皇后,那麼憑她的身世,怎麼也不可能委屈做妾。
我只想做一個永世單純的外甥女。
二月二十二。
張嫣隨母親魯元入宮,笑問呂雉,「阿婆今年可生凍瘡了。」
「沒有了,小阿嫣,」呂雉親熱的抱起她,摟到自己懷裡,「阿嫣惦記阿婆,阿婆知道的。」
呂雉抬起頭來,眼角的皺紋淡了下去,肌膚閃耀些許光澤,竟是比年前為魯元心急如焚之時,要年輕上好些歲。
「待開了春,幫你舅舅操辦了婚事,我這把老骨頭,就徹底鬆泛嘍。」呂雉淡淡笑道,神情讓人猜不出心思來。
「說到舅舅,」張嫣笑道,「前些日子我在東市,看到一些有趣的場景呢。」
呂雉怔了一怔。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桃花開的最好的時候,就是我的生辰了。」張嫣在車中笑道。
「是啊是啊,生辰快樂。」如意敷衍道,從車中覷著渭水河畔的青色草地,簡直興奮的要跳上去打個滾,「太子哥哥,」他搖著劉盈的手臂指著人聲最沸處,「去那兒去那兒,那兒最熱鬧。」
「你呀,」劉盈搖搖頭,卻還是吩咐前面御人吁的一聲停下來。
暮春三月,柳絮沾城,野莧招搖,群鶯亂飛。
秦漢之際,民風清新,男女之別亦不嚴重,不同於後世的禮教古板死統,《周禮.地官.媒氏》如是寫著:仲春之月,令會男女,奔者不禁。帶著難得的人性關懷與溫暖色澤。《論語》亦有書: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不同於聖人其他死板教誨和嚴肅道理,有著清新爛漫的春日風情。
而如今正值仲春,渭水之邊三三兩兩儘是踏青的男女,追逐嬉樂,歌詠相和,一派春光爛漫。劉盈衣裳華貴,眉目清朗,又正值年少,方一下車便得來不少少女偷偷覷視的目光。
「真熱鬧。」如意笑道,「比宮裡頭有意思多了。噯,阿嫣,我要是能在這渭水之邊修個屋子,天天看這渭水就好了。」
張嫣偏頭笑道,「真要如你的願了,你又瞧著別的地方眼饞了。」
人心總是不足,手中擁有的千般平常,瞧著得不到的才眼熱。待丟了西瓜撿冬瓜,才記起西瓜的好,又盼著換回來。可是人的一生,又經的起幾趟這麼折騰。慢慢的,就成遲暮了。
少年男女們小聲驚歎,這是哪家的孩子,一個一個都這麼漂亮。尤其是那年少的男孩和女孩,真正的容如玉雪,添一點則多了,減一點又少了。只是年紀到底小了些,還解不得仲春渭水的風情。
青裳兒的圓臉少女被眾人推著出來,將瓜果輕輕擲到劉盈身上,面上紅暈,貝齒咬唇,眸中含著脈脈春情。劉盈拂落瓜果,歉意一笑,回頭去看弟弟和甥女兒,並沒有回應少女。於是少女微微失望,倒也不沮喪難堪,拉著姐妹的手遠遠的去了。
「噯,這是做什麼?」如意大樂,躍躍欲試道,「是比著擲瓜果麼?小爺也要玩。鄭福,」他指著貼身伺候的小廝頤指氣使,「去給我買大堆瓜果來。」
「三少爺。」鄭福苦著臉,「這瓜果可不是能隨便買的。」
「為什麼?」如意漂亮的眉毛豎起來,惱道,「我堂堂一個皇——少爺,怎麼連買個東西都不成。」
張嫣掩口而笑,嗔望如意一眼,問道,「這兒這麼多人裡,你可瞧著什麼人順眼?」
如意眺目四望,失意搖頭道,「他們都長的不漂亮。嗯,論起漂亮來,這滿渭水邊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數到你這個醜丫頭了。」
張嫣知他脾性,吸了口氣,默默念道,「我不惱,我不惱。」復又笑道,「你若砸贏了誰,他們便以為你比他們厲害,要纏著你一整天,你可受得了?」
如意覺得一身惡寒,連連搖頭,趕忙叫回鄭福,「你不必去了。」
「鄭福你別聽他的,」張嫣笑盈盈轉首道,「去買些桃兒李兒送來給我。」
鄭福方鬆了那口子為如意懸的氣,這會又被張嫣給嚇到,苦著臉道,「張娘子,三少爺不好擲那些瓜果,難道你就好擲了麼?」
這比如意出事更麻煩好吧,他偷偷的瞧著負手站在前邊的劉盈,太子殿下還不得揭了自己的皮。
「真是奇了,」張嫣眸中閃動笑意,脆生生道,「難道這瓜果除了拿來擲,不能做其他用了麼?我偏偏想就著渭水洗洗吃不成麼?」
鄭福出了一口氣,無奈去了。
新從樹上摘下來的砂糖李子,冰涼涼的,有著青青的果子香,張嫣在渭水河蕩過了,捧著坐在河邊,扔了一個進嘴巴,不覺就酸了牙,皺眉道,「如意,你嘗不嘗嘗?」
「不要,」如意嫌棄道,復又瞧著河岸,「阿嫣你瞧,」他屈膝而坐,將下頷擱在膝蓋之上,遠遠望著岸邊,「阿嫣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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