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盈被她逗笑了,「頑皮。」他出其不意在張嫣頭上敲了一下。
「舅舅,」張嫣叫了一聲,忽然伸手抱住了少年腰際,「我最喜歡舅舅了。」她輕聲道,在他的前襟上微微蹭了蹭。
「噯?」少年的臉紅了,明顯不善於應付這種撒嬌,有些手足無措,「是麼?」他結結巴巴道。
張嫣撲哧一聲笑了,這個少年的身上,有著一種讓她覺得安心的味道。就是昨天他背她回來的時候,她聞到的氣息。
溫和而安心的氣息,是家的氣息。
無論如何我都會永遠記得,你是我來到這個陌生世界中第一個對我伸出善意之手的人。
只是有一點。
她的眼睛危險的眨了一眨,隨即闔眼閉住。
我才不要嫁給你,做歷史上那個命運淒涼的處女皇后。
復進殿的剎那就覺得燈光有些刺眼,張嫣微微瞇了瞇眼睛才適應,再睜開,瞧見座上的中年男子。
趙王張敖。
他已從西次殿中出來,沐過浴,著青色深衣,戴一頂進賢冠,容色比初見時要精神些,手中抱著新兒,輕輕哄著,懷中嬰兒哭了許久,已經睡去,有著長長的睫毛和雪一般的肌膚。
「阿嫣,」他轉過頭來,看見了女兒,面上現出複雜的神情,只一瞬便斂去,做出身為父親標準的微笑,「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是啊,」上座呂雉微笑道,「阿嫣很懂事呢,這些日子,可得了我不少歡心。」
張敖怔了一怔,笑道,「阿嫣長大了。」
每個孩子,都是在磕磕坎坎的世事中跌跌撞撞的長大的,跌的越慘,長大的越快。
「就是看著心疼。」呂雉拉過她,擼起袖子瞧她手上的淤青掐痕,輕輕揉了揉,憐惜道,「阿嫣,疼麼?」
「不疼。」張嫣吸了口氣笑道,「那時候來不及感覺疼,現在已經覺不的疼了。」
「乖孩子。」呂雉摸了摸她的髮鬢,慈愛道,「今天晚上陪阿婆睡吧。」
張嫣一怔,歡喜道,「好啊。」
她在呂雉下手坐下,用寬大的袖子遮住臉,躲在之後偷覷這位名義上的父親。
他實在是一位美男子,雖然因莫名的牢獄之災而見了憔悴,依然遮不住風神如玉,不枉是魯元為之傾心的男子。美中不足的是,張嫣在心中評估,他似乎有一點娘。咳,這麼說吧,小張嫣的容貌有九成九是隨的這位趙王大人。
明白了麼。
就是史書上說的那種貌姣好若女子的人。
張嫣對這種男人是有些怨念的,你說你一個男的比女的還要美三分你還讓全天下的女人怎麼混啊。然而就是有女人好這一口,譬如她賢淑的母親大人魯元。
但是現在,張嫣感謝這一點。
嗯,雖然說高帝劉邦如今已經是擁有大漢萬里河山的皇帝了,但你必須明白,他是開國之君。
他的皇后是他在發跡之前故鄉豐沛之間迎娶的呂雉。
什麼?你還不明白。
好吧,好吧,我跟你講清楚一點。
諸位看官大人,劉邦並不是從父祖輩手中接過的帝位,他乃起於鄉野之間,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終得真經,咳,咳,錯了,錯了,這不是穿《西遊記》,是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終得南面為君的草莽帝王,這就注定了,我們不能苛求他的容貌方面有多麼俊帥,因為畢竟沒有多代良好遺傳基因沉澱。同理可證,雖然史上對呂雉的評價有堅毅、老辣、沉穩、狠決,但是沒有一本史書哪怕是野史讚她美貌。她與劉邦成婚初期,論家世,教養,都是她比劉邦高出不止一截,但是估計也只在豐沛之間數得上流,放到全天下美女之間去數,實在不佔有優勢。
這就注定了,在他們孕育的女兒魯元身上,除了美好的教養性情,後天惡補培育出來的雍容風度,論容貌而言,不過是清秀以上而已。
當劉邦率領豐沛集團軍在秦末亂世中殺出一條血路最後南面為君創出兩漢四百年盛世之時,他便開始注意後代的血統優化大業,所以不僅自己再也不看已經容貌衰減的髮妻,納了一堆絕色夫人養在自己後宮,也為長女魯元指了一位舉止閑雅,容神如冰玉的夫婿,趙王世子張敖。
這才締造出如今我們的女主角張嫣大人。
如果張嫣容貌隨母的話,想想如今長樂宮的帝后,她充其量不過是個清秀小佳人而已。值得慶幸的是張嫣父繫在容貌上遺傳基因很是強勢,於是才有日後「傾國傾城」的小張公子。
ok,閒話暫且打住,我們言歸正傳。
呂雉伸手拉開張嫣的衣袖,笑話道,「阿嫣你這是幹麼呢?難道對著你父王還害羞?」
放下的袖子後,張嫣摀住嘴打了個哈欠,「阿婆,我困了。」
恰恰外面打了亥時的更,「呀,」呂雉訝然喟道,「時間是不早了呢。——只是,」後宮不能留宿外男,而趙王張敖畢竟有案底在身,若是脫了她的庇護,她卻又憂慮衛尉重新羈押於他入廷尉府關押。
張敖大口飲盡面前爵中酒,將酒爵往殿中地下一擲,起身長笑,「母后不必為敖擔憂,敖雖不才,在長安倒還有邸居,如今辭去,要殺要關要黜要剮,全憑陛下心意就是。」言語之間大有悲憤之意。
他得尚魯元,身份超然,又何須如別的異姓諸侯王一樣心存不安最後謀逆,一直以來韜光養晦,忠心事君,最後竟落得如是下場,慘淡收局,讓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趙王不必如此的。」呂雉亦言語淒惻。
「母后不如這樣可好?」劉盈微笑道,「兒在函裡有一處外宅,雖很少往哪裡盤桓,父皇與長安南北二軍統領倒都是知曉的。我讓長騮帶姐夫去此處住個數日,縱有人欲對姐夫不利,總要走過我的臉去。除非是父皇,旁人都得思慮掂量。」
「盈兒想的周全。」呂雉沉思片刻頷首,「就這麼辦吧。」
宮人收拾燭火案幾,魚貫而出。呂雉牽了張嫣的手走進內室。
殿門開處,一殿寬敞,大漢傳奇一代,母儀天下的皇后寢殿就這麼展開在張嫣面前。不是張嫣所臆想的繁華綺麗,錦繡成織,反而是出乎意料的樸素。主色是略顯暗沉的青黑,青黑的床榻,黃青的黼賬施設於上,厚厚的裡襯黃絹。四角垂有同色澤香囊,香氣幽遠的彷彿抓不住。
一地暗青斜褐織毯,上繡滿地繡漩渦雲紋,踩在腳下是粗糲的質感,但並不覺得難受。張嫣赤著腳走在其上,走到桐木妝台之前。
「怎麼,小阿嫣對脂粉有興趣麼?」呂雉從側簾走進來,換上了素紗單衣,放下頭髮。只有在這一刻,她才像一個單純的外祖母,而不是椒房殿中母儀天下的威嚴皇后。
「哪有?我想看看阿婆用的妝粉是不是和我的一樣。」張嫣笑嘻嘻回頭道,「我頂不愛那些白撲撲的粉的,覺得臉上磣的慌,荼蘼卻非要我用不可。我想阿婆是大漢皇后,用的妝粉一定是最好的了?」她擰開台上雙層九子圓漆奩,內有白粉,紅粉,鉛粉和胭脂各色脂粉盒子,於是用指甲挑了點白粉,放在燈下瞧了瞧,敷在手背上,挑了挑眉,粉粒磨的倒是很均勻,顏色看起來卻略有暗沉。
張嫣歎了口氣。事實上,就算勻白細美又如何,用慣了後世面霜乳液的自己,還能瞧的上這麼古早的脂粉的不成?
一旁呂雉早瞧的笑彎了唇,「阿婆已經老啦。」她忽然面現傷感,「這些胭脂水粉再好看,也派不上多少用場。」倏然又切齒,「聽說神仙殿的戚姬,她每天用的胭脂梳洗時都能將銅盆中的水染紅,真真是個妖精。阿嫣現在還小,等你再長大些,阿婆搜集全天下最好的胭脂給你,阿嫣用起來,一定美的像天上的仙女一樣,到時候不知道誰家的兒郎有福氣娶到仙女呢。」
「阿婆,」張嫣微微紅了臉頰,索性再低下頭瞧紅粉和胭脂,紅粉疏淡,胭脂濃膩,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缺。
「幹嘛不用胡粉?」呂雉好奇問道。
「胡粉?」張嫣疑惑道,然後反應過來,胡粉就是鉛粉,「我不愛那玩意兒,看起來雖然好,用久了卻傷人肌膚。」
「是麼?」呂雉疑惑道,「我怎麼沒聽過?」她抱起小張嫣,在額上蹭了蹭,「阿嫣真是個小鬼靈精,這麼小就這麼愛美,長大一定迷死人。」
「才不是。」張嫣漲紅了臉,「我才不它美不美,最重要的是用起來舒服。」成天臉上粉噠噠的,還怎麼過日子啊。」
說話間蘇摩捧進來藥膏,呂雉接過笑道,「阿嫣還是擦些藥,免得瘀傷發不出來,青青紫紫的看著鬧心。」
她為張嫣塗藥,面上沉靜溫柔,張嫣心不在焉,一雙眼珠兒在滿室亂轉,不經意瞧見暗暗的燭光下,呂雉的手伶仃可見骨節,上有淺淡痕跡。
「阿婆手上生過凍瘡麼?」她怔了一怔。
「嗯?」呂雉亦怔了一怔,瞧了瞧自己的手,苦澀笑道,「不好看是麼?那些年在西楚軍營中的時候,冬天冷,又要伺候太上皇,被凍到了。後來雖然過的好了,每年冬天還是會生些。」
這一雙手,也曾經是閨中纖纖不沾陽春水罷?卻在經年的操勞中漸漸暗沉粗糙,錦衣華食包裹之下,連自己都不想看得一看,怎麼能怪身邊的男人見異思遷,喜新厭舊?
張嫣咀嚼其中味道,心中難受的很,「太醫不曾治過麼?」
呂雉微笑,「怎麼不曾?已經好轉多了,你剛出生那年,這可比現在嚴重多了。只是始終不能根治,每年最冷的時候,會覺得有些癢。」
「我知道……」她本想脫口而出「我知道有個方子可以治,」轉念卻有了顧忌,頓了一頓改口道,「我知道有些民間名醫會有些偏症秘方,以後我一定留心幫阿婆打聽,好不好?」
呂雉笑了一笑,扯過錦衾,蓋了一半在她身上。閉了閉眼睛,抱住她,溫暖道,「小丫頭,快睡覺。」
「哎呀,阿婆,」張嫣掙扎的像只橡皮糖,「不要這麼抱著我,會很熱。」
「不許再說話,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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