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蹲在老人身邊,深深凝望著老人胸口的那把匕首,攥緊了拳頭,玄色布衣在山風中顫動,散發出悲切的寒意。
而老人靜靜地躺著,如同睡著了,身上卻再也感應不到任何生機。種種跡象表明,他的靈魂已經升上天空,回歸了星辰的懷抱。
阿綰心中某處崩塌了下去,眼前的世界變成一片灰暗。她呆立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走回老人跟前,跪下去,湊到老人耳畔,呢喃著:「師父,我回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無意識地呢喃自語。她的悲傷已經麻木。
她跪在那裡,而靈魂已經離開身體,渾渾噩噩地遊蕩,不知歸處。
過了許久,一聲飽含悲憤的雷聲響徹世界,天旋地轉,她突然驚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跌倒在木屋門前,臉上火辣辣地痛。
她還在茫然地思考要不要起身,一個陰影已經將她籠罩在內。一身玄色布衣的段愁生掐著她的脖子將她提得離地而起,血紅色的眼珠貼過來,擋住了她整個視野。
「上官綰!你喪心病狂了嗎?」段愁生喉中發出野獸般憤怒的吼叫,手上發力,快要將她的脖子掐斷。
師弟,師弟為什麼想殺我?——阿綰腦中迷迷糊糊閃過這個疑問,只像渾濁的水塘裡翻起的泡沫,隨著漣漪很快沉沒……無所謂了……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恍惚中有人在誦念往生咒,聲音飄渺淒冷,如她此時的身體,生機將散,靈魂漸離。輕飄飄的,空蕩蕩的,什麼也不用去想……
面上忽然傳來一陣冰冷,她的神識回歸軀體,動了動手指,眼前的景物漸漸凝實,發覺自己又摔到了地面上。耳旁飄渺淒切的唱誦聲已遠去,師弟們的爭吵傳入耳中。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師父屍骨未寒,你就想殺了他最心愛的弟子?二師兄,你也太心急了吧!」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說話之人被打得往後飛跌,另幾名弟子吵嚷著連忙把他扶住。
阿綰爬起來,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視線所到之處人們紛紛靜了下來。段愁生擋在她身前,臉色赤紅,眼中冒出徹骨的寒意。
「師弟,你們不是在萊斯軍隊中歷練嗎,怎麼回來了?」阿綰迷茫地問道。
被眾人扶住的三師弟屠歌吐出一顆帶血的牙齒,冷笑道:「有人兩天前就算出師父有難,叫我們回來看看,結果證明他還真是神了,時間都掐得那麼準,不愧是東陸最大的陰謀家!」
身旁的飄雪替他擦去嘴邊血跡,慢慢地道:「這確實太奇怪了,離虛所言未必屬實,我覺得是有人在陷害大師姐。」
又有人反駁道:「那也未必,統帥手下大神官能觀星象知天命,他說的話,都是應驗了的。」
「你胡說什麼!外人一句話,就能動搖我們對大師姐的感情嗎?你看看你們之中哪個沒有受過大師姐的恩惠?如今她被人誣陷,不但不為她洗清冤屈,還敢對她動手動腳,簡直枉稱為人!」
屠歌說出這一番話,猛地一拳擊穿木牆,冷眼瞧著前面背對著他的段愁生,咬著牙齒狠狠地道:「誰要是再對大師姐不敬,就別怪我不念同門情誼了!」
這席話讓周圍十餘名弟子都安靜下來,大家相互望望,都把目光投向段愁生身上。靜謐之中,有人悄聲低語:「統帥說,大師姐已經遭了世祭教主的毒手,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大師姐了……」無人應聲,屠歌冷瞥一眼,說話之人連忙縮了回去。
阿綰失魂落魄地聽著人們的爭吵,恍惚了好一會兒,抬頭看著擋在前面的一身煞氣的段愁生,低聲說道:「你們認為是我殺了師父?」
段愁生攥緊拳頭,雄軀因激烈的情緒而微微顫抖,用佈滿血絲的雙眼盯著阿綰,一字一句地道:「我只問你,那把匕首是怎麼回事?」
那把匕首……老人已經好些年沒用過了,除她之外的弟子們都不知道老人還有這樣一把匕首。她自己的匕首還藏在左手衣袖中,只要拿出來,自然能解除誤會。
但,有區別麼?
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以身犯險,遲遲不歸,老人又怎會心生死念,選擇以這種對於戰士來說無比恥辱的方式來結束生命?
師父,其實就是自己親手殺死的啊……
「那把匕首,是我的。」阿綰低下頭去,閉上眼。
段愁生的拳頭指節發出爆鳴聲,阿綰平靜地等待著,那一擊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段愁生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問道:「為什麼?」
「不需要為什麼。」阿綰淡淡地回答。
段愁生的眼中湧現出森冷的殺意,強自壓住胸中激湧的情緒,沉聲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沒有了。」
「那就——」
「哈哈哈哈!」屠歌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一邊抹眼淚一邊笑道,「實在太可笑了!連神魔境界都沒達到的人,居然敢跟大師姐動手,你們不覺得很可笑嗎?哈哈哈……」
段愁生凝聚的凶煞氣勢生生一滯,仰天發出一聲悲愴的吼聲,然後猛地抽回手來,盯著低頭不動的阿綰,眼中神情變幻。良久,他復又握拳,沉著聲音,緩緩地道:「三年後的今日,我在這裡等你!」
阿綰搖搖頭,不說話,失落地從他身邊走過,經由人群,走出屋外。
蛇龍老人的遺體已被幕布蓋住,在冰冷的陽光下泛著慘白。山風吹過山崖,寒意一陣陣地滲入骨髓,將那顆劇痛著的心凍得僵硬。阿綰走到崖邊,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向前一步,直墜而下。
從歸雲嶺最高處四下眺望,山間飄揚的旗幟、大大小小的帳篷、來回巡遊的士兵均收眼底。更遠之處,叱風關城牆上的阿舒達斯工兵忙於檢查防禦工事,數萬軍隊在關內隱隱躁動。叱風關後,達斯城已然在望,密集的箭塔將它環繞在內,眾多士兵排成方陣在城外演習示威,喊聲震天。
林楓和成原並肩站在歸雲嶺巨石之上,衣衫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瓦倫丁守在巨石下的不遠處,就像一截乾枯的樹枝,默默關注著附近的動靜。
「我們以前在世祭教幹那點生意的,還攢了些裝備和錢財,天伊那兒又送來了十萬金幣,半年內的軍費是不用愁了。他給了我們一個『破虜軍團』的旗號,還劃了一條糧道,在西萊那邊,暫時還供應不上。這些天來兵倒是招夠了兩萬,就等你回來。」
林楓「嗯」了一聲,指著遠處叱風關內影影綽綽的人馬問道:「那邊是怎麼回事?」
成原不屑地冷笑:「阿舒達斯大公怕死唄!我們兩天前就招了一萬人,這幾天來投軍的人更多了,就駐紮在離達斯城這麼近的地方,大公嚇破了膽,連夜召回了守邊軍士守衛都城,把我們北上的路都堵住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
「哼,阿舒達斯大公昏庸無能,繼位以來一直不得人心,把好好的一個公國搞成了荒地。我們既然招了這裡的人當兵,就要替他們的父母兄弟主持公道,把這些骯髒的蛀蟲都清理出去,也正好給我們當一個據點……」
林楓的視線掠過達斯城,遙望北方,一個清麗的影響浮現在腦海,銀灰色面具下淡漠的神情也有所變動。至於阿舒達斯大公是怎麼不得人心、怨聲載道的,他根本無心去聽。
等成原列舉完幹掉大公的好處,林楓只是偏了一下脖子,淡漠地道:「盡早跟沁陽公主會合吧!」
成原微怔,隨即無奈地笑笑,望著叱風關前堅固的防禦工事,聳了聳肩:「如果從西邊繞過去的話,得多花十天。正面進攻的話,我們不一定打得過。最有效率的辦法,就是……」他沒有再說下去。
不遠處的瓦倫丁發出一聲警示,一個堅實的腳步聲正在靠近。雁藏鋒的聲音從樹林裡響起:「御統大人,我有要事稟報。」
林楓瞥了成原一眼,道:「你安排吧!」隨後跳下巨石,步入樹林之中。成原跟了上來,在他身後說道:「這事要想辦好,還得你我親自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