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蝶凌夢這般的女子,竟也藏著哀婉淒絕的心事麼?
蒼涼悲切的笛音在閣樓中回轉,沉重得無法隨風飄散,絲絲縷縷滲入沉默的土壤之下。日暉消盡,白日裡美艷的花朵都蒙上了一層衰敗的青黑色暗紗,紛揚的花瓣無力地零落,一生的繁華已經謝幕。
微微的清風吹過,卻掀不起那片昏沉的寂靜。
林楓循著聲音,走進繁花園內,舉目望去已有荒蕪之感。踩著凋謝的花瓣,漸漸地靠近閣樓。兩名侍女靜立在門口,卻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下滑下淚水。林楓緊緊封閉了週身氣息,如同一個幽魂,毫無聲息地從她們中間走了過去。
晚風穿堂而過,撩起他的衣衫,發出呼呼的振響。他頓了頓,稍有遲疑,耳中所聞的樂聲又是一轉。
一縷晴光透過遮天的陰霾,飛揚而下的絮雪反射出晶瑩的光輝。冰冷川上的溪水歡快地流淌,白雪下種子沉睡。寂靜的大地之下,一點弱小氣息積蓄著溫度,期待著嗅到陽光的芬芳。
一聲歡快的鳥叫響起,便在這片土地刻下了生命的記號。一點柔嫩的青綠在寒風中探出頭來,然而萬里寒川,只有它孑然而立,禁不起白雪的鋪蓋,瑟瑟顫抖。
凜冽的風夾雜著冰粒呼嘯而來,翠鳥悲鳴,向著那縷陽光追尋而去。一陣如枯若死的凝澀笛聲之後,絕望的黑暗鋪蓋天空,僅剩的溫暖消逝,枯萎的翅膀逐漸揮舞不動,無力地向下滑落。它眼中唯有的一點綠意轉瞬間便被厚雪埋葬。
春意消融,笛聲裡的陽光被消磨殆盡,閣樓中充斥著低沉的抑鬱,貫穿了人們脆弱的心間。笛聲如泣血,室內黑暗似實質般濃稠,微弱的燈光搖曳著擠壓成一點,顫顫巍巍。
林楓駐留在樓梯間,被空間中充斥著的絕望情緒包圍著,閉上雙眼,心裡頭湧出無盡淒涼。難以想到如此出塵脫俗的女子竟有一顆悲哀若死的蒼白得透明的心臟。絲絲傷緒如蛛網般佔據了整個空間,林楓迷惘的眼中看不到出路,只好陪她傷心。
少年的笛聲若有若無,也被她牽動了內心深處。僅剩她一人獨奏,坦露出淒惶的心跡,在萬里冰川上刮起淒風苦雨,像一個聲音在不甘地吶喊。
然而積雪之內,那點微弱的溫度依然保持著。等到風雪微歇,急促的呼嘯聲轉為平緩,寒川中便有一點小小的綠色探出頭來,在陰暗沉雲下如同陽光般突兀耀眼。它是一團火焰,點燃了整個天地間的溫度。陰雲依然在糾纏,冷風未歇,淒惶地扑打過來。綠色頑強地成長、茁壯,寒徹骨髓的冬日無有盡時,它卻傲立於風雪中。葉上的白雪晃動,縷縷暗香升起,風吹走雪絮之後,竟有一朵雪奕花顯出嬌美卻堅強的形狀來。
天空中鳥兒墜下,落在雪奕花旁,腳爪深深探入雪層中。它迎著襲來的風雪,嗅著純淨清幽的花香,緩緩闔上眼睛。
花鳥相依。那一剎那間,笛聲微滯,樓閣中的林楓心頭一跳,立即以無匹的精神力封住心靈,大步朝上走去。
寒風苦雪有過瞬間的遲疑,片刻後卻以更猛烈的勢頭襲來。雪奕花瓣片片零散,鳥兒的翅膀收攏起來,雙爪再也不能支撐身體的重量,倒在雪堆中。花瓣罄盡,一片孤葉覆下來蓋在鳥兒的身體上,更猛烈的大雪落下來,抹去了它們曾經存在的痕跡。
「小高!」林楓喊出一聲,刻意踏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上高台。欄杆邊上兩個身影相對而立,夜風撩撥著他們的頭髮,在暗淡的光暈下顯出同樣的悲涼。
沒人理會林楓的到來。
笛聲漸息。
少年和少女同時垂下手臂,四目相顧,淡淡地笑。少年面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久久未能平復下去。
「公子的情,我唯有心領。」
少年嘴邊漾起微微的苦澀:「早已料到,但仍有些失望……」
「我也要感謝公子,讓我知道了世上還有公子這樣的人。」蝶凌夢面帶笑意,輕輕頷首,「保重!」
「我會把它傳承下去。」少年略一點頭,與她交流了最後一個眼神,雙臂抬起,縱身一躍。
林楓疾步趕到欄杆前,卻看不到他的身影。他轉過臉來,皺起眉頭道:「他被你傷了心神,要是遇上禁衛隊就麻煩了!」
蝶凌夢似乎這時候才注意到他,眼中閃過微微的詫異,隨即收斂了笑容,淡淡地道:「這是樂師之間的交往,不用你管得太多。時候不早了,林公子早些回去吧!」
林楓輕笑一聲,卻倚著欄杆坐了上去,低聲道:「聖女和那小子一見如故,是怪我擾了興致嗎?」
蝶凌夢聲音轉冷,脆聲道:「知道就好!」
林楓只想逗她一下,沒料到她如此直接地說了出來,被噎了幾秒,方徐徐地道:「非是我不請自來,只是聽到兩位以樂力比拚,牽動了各自的心緒,怕兩位遭遇風險,才過來看看以防萬一。」
「是嗎?多謝林公子美意了。」蝶凌夢冷笑道,「林公子對一身功力頗為自信,也不怕自己遭了閃失?」
「哈哈哈哈,以我林公子的能耐,還怕聽個小曲不成!聖女要想試試我的深淺,不妨放馬過來,我洗耳恭聽!」
蝶凌夢不作言語,走到青紋木桌旁坐下,雙手撫在那張赤鶴色古琴上。林楓這才注意到那張桌子和赤琴,琴置於木桌正中,宛如碧波中的一方紅色弋舟,平添一分悠然氣息。想這位聖女閒來彈琴時偶一抬眼就可望見蒼翠的遠山,便能忘卻為宮室樓閣所困之擾,此處一定是她最喜愛的地方吧!
蝶凌夢手指微一撥弄,頓起鏗然琴聲,好似青木紋理所化的波浪也蕩動起來。林楓心頭一顫,竟生出一種被電擊似的麻木感覺。他坐在蝶凌夢對面,傾聽著潺潺琴聲與欄杆外的淅淅細雨聲交疊在一起,慢慢閉上眼,放開了對靈識深處的束縛。
琴聲切切纏綿,像情人在耳邊低語。林楓眉頭舒展,漸漸陷入曾經溫柔的夢中。
那是個足以讓他沉迷的夢呵!
曾以為正在淡忘的清麗面容在昏暗中漸漸清晰,眸光中閃爍著讓他心醉的溫柔神情。再見佳人,心中湧起的波濤情感壓過了他曾經以麻木為名義置下的槓桿。
雪奕花的清香滲入鼻翼,明暗變幻的光暈裡,伊人在耳畔低語,數不盡的柔情與思念,那夢鄉中的旖旎!
林楓默默低首,想起了那個寒冷的冬日,她與他依依而別。隔著千里守望,可還有人提醒對方,莫忘了那時的承諾……
征途漫漫,伊人,可還安好?
琴聲止息,檻外雨聲漸大,穹窿中電光鳴閃,頓作傾盆之聲。雨珠擊打在欄杆上,水點四濺。雨越下越大,樓閣外雨絲蒸騰,像起了一層霧。
林楓抹了一把臉,清涼的感覺滲入手心。大風刮進來,單薄的衣衫不禁寒,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淒涼。
「林公子,可想起來了?」蝶凌夢萬年不變的冷淡聲音在雨點擊打聲中響起來,是最尖利的諷刺。
林楓點了點頭,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欄杆之前,任漸起的雨絲浸透了衣衫。茫茫雨霧遮擋了視野,看不清遠方。
「就要走嗎?」蝶凌夢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難得地夾帶了一絲暖意。
林楓低低地道:「想起來了,我早該走了。很對不起,打擾你了。」他說著探出手去,四指劃弄,雨簾被無形波浪擠開一道窄縫。蝶凌夢卻於此時伸手搭在他小臂上,盯著他轉過來的疑問眼神,臉上浮起一絲歉意,柔聲道:「我也該說對不起,只為一時之念傷了你的心。」
林楓搖頭道:「是你喚醒了我,讓我知道了自己的真心。有句話忘了說:謝謝!」
他手臂用力,肌肉繃緊,不料蝶凌夢的手上隨之加力,將他手腕握住,一時不能掙脫。她問道:「你現在心裡想的那個人,可是東方遠征的統領沁陽公主?」
林楓頓了頓,方道:「不錯!」
蝶凌夢臉上露出難得的微笑,猶如春風拂過他的面頰。她鬆開手,揚起長笛,頓首道:「公子可願再聽我一曲?」
冷風刮著林楓的側臉,他的表情有些僵硬,怔了一下,點點頭。
於是,在墨黑的風雨夜裡,一曲悠悠之聲傳了出去,沒入迷惘的水霧之中。
深夜大雨,街上已無行人。雨點擊打著屋簷和地面,發出啪啪的脆響。就在這樣的環境下,一個人影貼著牆不緊不慢地行走,風雨已經將他浸透。頭髮黏在了一起,衣衫貼緊身體,沒有了往日的風度。
與此同時,在矮牆的另一方,一個人影低著頭大步行來。她週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青色光暈,雨點打下來便被彈開,所以衣衫依然乾爽,只是褲腳有些濕痕。
兩個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甚至沒有發現對方夾在大雨聲中的腳步聲。
直到兩人齊齊走到轉角處,只隔咫尺之距,眼看著就要撞到一起,驀然同時止步,抬頭相顧,雨聲中響起一聲低呼:「殿下?你怎麼打扮成這樣?」
「呃,是閣郎啊!我……學生……忽有所感,想去看看秦公子,又怕被人認出來,所以……」
艾絲紗神情古怪,有意躲開林楓的目光,吞吞吐吐地編了一個理由。
明知道這是個漏洞百出的借口,林楓也不再追問,略一欠身,拱手道:「夜深無人,殿下注意安全!」
「閣郎也是!」
兩人錯身而過,艾絲紗的肩頭有微微的顫抖。走過了轉角,便聽不清對方的腳步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