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載有梨、棗、糧粟的推車準備好了,三十七名身子結實的農奴挑了出來,皇甫真也裝扮停當。午後用過飯,一行五十四人出了農莊,推著大車向薊城趕去。
皇甫奮自有坐騎,皇甫真、孫霸、小耗子和三名衛士騎乘六匹戰馬扮作幫閒護衛跟在皇甫奮身後,剩餘的——戰馬留在農莊、天騎營士卒則和推車農奴混在一塊。
從農莊出來一路坦途,二十里路程一個多時辰就到了。臨近南門之時皇甫真下了戰馬,換了一名天騎營士卒上馬頂替,自己則混進數量較多的車伕中,低頭埋臉免得與熟人照面。
城門值守士兵在遠處發現這一行人,早早閃出四五個,打算上來阻攔盤問,待到近前,瞥見怒馬如龍的皇甫奮幾騎,立時猶豫下來。護衛幫閒能有坐騎的人家一般是有頭臉的大戶高門,不是低級士卒能夠隨意盤問的。
小耗子適時縱馬上前,趾高氣揚地喝道:「這是典史令大人家裡準備獻給世子的時令瓜果,汝等還不閃開。」
一聽世子、典史令這等稱呼,值守士卒飛快閃開,薊城這等心腹縱深之地,城門士卒主要職責是收取進城的人貨釐金,不是用來防範奸細的;雖然有收取釐金的職責,但是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敢打世子和大人們主意。
燕國權貴高門的府邸大多坐落在北城,燕王府和皇甫真的府邸也在北城;為了避免意外,進入薊城之後,一行人沒敢耽擱,匆匆穿過通城大道,直奔典史令府邸。
「車子推進後院,所有人等都在後院歇息,不得喧嘩,不得四處亂竄。」皇甫奮按照先前授意,將人、車、戰馬統統帶進後院。落在最後的小耗子往門口正中一橫,盤坐下來;將尾隨過來哄熱鬧的幾個僕婦隔在外面。
皇甫奮隔著小耗子對外面的僕婦喊道:「著個人去告訴母親,就說我在和管事核算賬目,不要讓人過來打擾。另外去廚下交代一聲,烙兩百個窩盔、煮三十斤熟肉送過來。」
幾個僕婦嘰嘰喳喳地走了,皇甫奮回到皇甫真身邊問:「父親,接下來做什麼?」
「睡覺!讓大伙隨便找地方睡下來,飯來了會喊他們起來的。」回答了皇甫奮,皇甫真轉而吩咐孫霸、小耗子。「兩位辛苦一下,輪換著看守門戶吧,其他人我不放心。」
孫霸回道:「皇甫先生安心睡去,到時間我和小耗子會喊大伙起來的。」
剛到黃昏,天還大亮,一幫懵懵懂懂的農莊漢子被皇甫奮強令著睡下困覺,皇甫真找了個角落坐下,倚靠著牆壁合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天騎營士卒對這種顛倒的作息早已習慣,幾乎和皇甫真同時扯起了鼾聲。農莊漢子開始睡不著,無聊的時間久了,不知不覺地被鼾聲感染,跟著一個個相繼進入了夢鄉。
鼾聲之中,天慢慢黑了下來,又過了一陣,城樓上響起定更的鼓聲,這時候兩個廚子拎了兩籮筐窩盔和熟肉送過來,接過籮筐後,小耗子喚醒倚門而睡的孫霸替換值守,卻沒驚動其他人。
三更鼓敲響之時,孫霸叫醒了小耗子、皇甫真和天騎營士卒,點起兩支燈籠,農莊漢子跟著也被叫醒。
「大伙不要喧嘩,過來拿些東西吃,順便聽我說話。」
皇甫真打著燈籠站在籮筐前招呼;等眾人聚過來拿了食物吃起來,他把燈籠提起來舉到面前,將面孔映得通紅通紅,開口說道:「大伙瞧仔細了,我是皇甫真。」
小院裡頓時響起小聲的騷動,好幾個曾經見過幾次皇甫真的漢子低聲應道:「是呀,真的是典史令大人!我認得的!」
皇甫真伸手虛按,止住農莊漢子的哄聲,繼續說道:「薊城人都以為我遭了難,卻不知皇甫真因禍得福,不僅沒有被害,還認識了一位真英雄,並得以在其麾下效勞,實不相瞞,這位真英雄就是民軍的石大將軍……(有十幾個聽說過石青和民軍的農莊漢子面色一緊,竊竊私語起來,皇甫真眼光冷厲地向下一掃,止住下面的交頭接耳。)……大伙可能還不知道,三天前,魯口一戰,燕國三十萬大軍死傷無數,徹底潰敗,慕容霸、慕容恪當場戰死,慕容俊脫去王袍扮作小兵,孤身逃進西邊山裡,燕國完了,民軍隨後殺進幽州,皇甫真即是民軍前鋒,奉石大將軍將令來取薊城。如今城外已經埋伏了數萬大軍,只等內應發動,便裡外夾攻一舉拿下薊城。」
小院裡沉寂無聲,每個人都被皇甫真的話語震駭住了。農莊漢子不明形勢,很多人沒聽說過民軍和石青,但對慕容俊兄弟特別是慕容恪更是如雷貫耳,聽說過許多被誇大的傳奇,以至於將其當作天神一般的存在。這樣的人竟然敗了、死了、逃了,實在太不可思議了。若不是典史令大人清名卓著,信譽傳於四方,幾乎讓人不敢相信他說的話。
天騎營士卒也被震住了,個個迷惑不解地望著皇甫真,不知道他說得是真是假;孫霸、小耗子詫異地相視一眼,沒想到皇甫真如此荒唐大膽,隨口一扯就能撒出彌天大謊,杜撰出一個如此輝煌的『魯口之戰』。
皇甫真似乎並不認為自己在撒謊,滿臉誠摯地盯著農莊漢子淳淳說道:「汝等是我皇甫氏家奴,若是沒機會贖身,終身改不了家奴之身;禮法如此,皇甫真有心憐憫,卻不敢隨意逾據。湊巧的是,眼下倒有一個改變汝等身份的好機會,單看汝等是否願意了。這個機會便是軍功。稍後片刻,皇甫真將率衛士突襲東門,斬關落鎖以接應大軍入城。願意一道行事的,即刻廢黜家奴之身,以後皇甫真會以士卒部屬相待;怕死、不願意一道行事的,皇甫真不會勉強,只好生待在府上,事後回農莊繼續支應農事就行。大伙考慮一下,願意拚死一搏,掙個富貴前途的,就過來站到皇甫真身後。」
皇甫真的謊言顯然起了極大的激勵作用,話音剛剛落下,就有五六個紅臉大漢越出人群,趕到他身後站定;接著又有十幾位漢子反應過來,唯恐落後一般趕過來,只片刻間,原本擠擠挨挨的人群就變得稀疏起來;剩下的有些是害怕,有的是真在用心思索得失,只是見到身邊空下來,不管是害怕的還是在計較得失的,都生出一種莫名的惶恐,身不由己地跟著跑到皇甫真身後站定,竟是沒一人留下來。
皇甫真滿意地一笑,對孫霸和小耗子道:「兩位將軍,可以分發兵刃歸併入建了。」
孫霸早有準備,伸手一招,九個拎了四桿長槍的士卒上來,各自劃拉了幾名漢子,分發長槍,教授規矩,歸入自己下轄。
四更鼓聲響起之時,農莊漢子都有有了歸屬,皇甫真將五十來人分作兩隊,一隊負責斬關落鎖,由自己和孫霸統帶,一隊負責衝上城樓放吊橋,由小耗子統帶,皇甫奮負責引路。一切就緒後,五十三人分兩列整齊站立,皇甫真在前首做最後的動員:「諸位!突襲首重摧敵膽寒,傷敵士氣,是以臨陣宣示極為重要。皇甫真為此定下三句口號,請諸位用心牢記。一是南下燕軍大敗,慕容恪、慕容霸戰死。二是二十萬民軍殺過白溝,連克范陽、北平;先鋒大軍攻進薊城了。三是慕容氏忤逆殘暴,妄動刀兵,為禍塞內塞外;石大將軍仁義寬懷,民軍替天行道,進入薊城只誅首惡,不會加害獨孤部、宇文部及其他被慕容氏脅迫之英豪,薊城士民可作壁上觀,也可投身以效。」
說到這裡,皇甫真頓了頓,肅然說道:「這三條口號用得好可頂數萬大軍,諸位務必牢記,廝殺之時大聲喊出,定能挫傷敵軍銳氣,切記切記——」
眾人低聲答應下來,默默用心記憶。過了一會兒,皇甫真感覺時辰差不多了,便一揮手說道;「出發!」
時至月中,斜掛中天的圓月灑下無數銀輝,將夜晚照的明亮如晝,隔老遠都能看見人影,這種情況下很難匿蹤潛行。
皇甫真乾脆亮明行跡,讓孫霸這一小隊士卒或騎乘戰馬,或高舉『典史令府』字樣的燈籠,大搖大擺地向東城行去。小耗子的小隊落後三十來步,盡量隱匿身形跟上,有前隊的燈火吸引注意,他們的存在很容易會被人忽視。
兩小隊人馬一前一後出了貴族居住區街巷,拐上通城大道,沒多久就臨近了東城門。
若非有強敵入侵,城門值守士卒平日不會太多,薊城守軍的規矩是每道城門隨時有兩百士卒值守,人數算比較多的了;此時天將拂曉,值守士卒熬了一夜,正在犯困,大多數溜進城樓避風小睡去了。只在城頭留下寥寥幾個依垛向外瞭望的身影;城門洞內側還有兩什值守士卒,這時也沒了隊形,三三兩兩地依靠城牆而立,耷拉著腦袋沒一點精神。
皇甫真臨近之時,清脆的馬蹄聲驚醒了兩個值守士卒。瞥見高舉的燈籠和高頭大馬的騎士,兩人以為是將官巡夜來了,急忙推搡身邊同伴,準備整隊迎接。
孫霸瞅見空子,低聲吩咐一句,四名打著燈籠的士卒越出小隊,趕到城門洞內側,將燈籠舉起湊到值守燕軍士卒面前一個個挨近著照,似乎在分辨面目一般。
燕軍士卒越發小心,一個個昂著腦袋、繃緊了臉,寧可雙眼被燭火映的發花,也不敢眨一下,任由『上官』審視;後面的小耗子看得暗暗好笑,一招手率領部屬加快腳步趁機向上馬道靠近。
孫霸的把戲很快露出了破綻,因為燈籠上寫得是典史令府,並且皇甫真家中沒有衣甲,天騎營士卒還保持著普通布衣裝扮,不像將官親衛隊。這兩點破綻很快被敏感的值守士卒發覺了。「典史令府?典史令也管巡視城防?」疑惑之下,一個值守士卒忍不住問出口,他還沒有聯想到敵軍偷襲這一點。
看到這一幕,皇甫真忍不住莞爾笑道:「典史令不管巡城,只管開城!」,沒等值守士卒反應過來,他瞥了眼順著上馬道向城頭摸去的小耗子一行,聲音一揚驀地喝道:「一起動手!」
「嗡嗡」兩聲繃響,兩名早已就位的連弩手斜對著守軍隊列扣動了連弩扳摯,短距離爆射的十支鐵矢無一落空,六名值守燕軍慘呼倒地。
「殺!」孫霸縱馬上前,長槍連刺,三名燕軍咽喉洞開。
「殺——」
喊殺聲忽然大作,打破了薊城東門的寧靜;城頭上下人影來回奔突,刀槍寒芒閃爍,轉瞬間成為激烈的廝殺之地。
城頭之上,靠近上馬道的兩名瞭望士卒已經被斬落城下,三十餘突襲隊員在皇甫奮的引領下正衝向吊橋絞盤處。吊橋的兩個絞盤安置在城樓和城牆外沿之間狹窄的空地上,每個絞盤左右各有一名瞭望士卒守護。聽到喊殺聲,四名燕軍士卒已經有了防備,一邊大聲呼喊援兵,一邊湊在一起架起了刀槍。
「殺!」小耗子腳下一蹬,騰空躍起,身在半空之時,手中長槍向前一探,插進四名燕軍中間縫隙,使力左右一撥,兩名燕軍士卒摔跌出去,被一擁而上的農莊漢子一通亂搠,立時了賬。
小陣一破,另兩名燕軍士卒知道不好,閃身就走。農莊漢子殺得興起,呼喝一聲抬步追趕,就在這時,城樓臨近絞盤方向的木門砰地一聲被撞開,百十燕軍士卒吶喊著要從裡面衝出來廝殺。
「堵住!別讓他們出來——」聲音未落,小耗子一步跨過三級台階,上到城樓廊下。挺槍向著城樓木門方向扎去。城樓裡面至少有一百五六十燕軍,若是全部衝出來,以農莊漢子為主力的偷襲小隊未必頂得住;最好的辦法就是利用狹窄的門戶擋住對手。
天騎營的士卒都是百戰老兵,立時明白了小耗子的意圖,呼喝一聲,各自帶著農莊漢子衝上走廊,和小耗子並肩擋住城樓門戶。
有部屬幫忙阻敵,小耗子壓力大減,刺出一槍後,他抽空回頭看了一眼,卻見皇甫奮領著幾個士卒正在旋轉絞盤,頓時放心下來,一心一意率領部屬堵住門戶。
相比之下,城門洞下的戰事容易的多,二十名毫無防備的守軍被輕易斬殺後,四名負責斬關的士卒操起柴斧,衝進城門洞,或落頂門木,或砍鏈扣鎖,正忙著開關落鎖。皇甫真和七八個士卒站在城門洞外掩護,孫霸聽到城樓上殺聲激烈,呼哨一聲,招呼五名騎士沿著上馬道縱馬衝上來。
孫霸登上城頭,匆匆向城外瞥了一眼,一看之下,他心中霍然一驚,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城頭上下殺得天翻地覆,城外卻靜悄悄的,竟沒半點伏兵大起的徵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