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軍大敗,桓溫逃回襄陽。」
「燕軍大敗,死傷近十萬,退縮回去再無南下之力。」
「掃平江東,重整乾坤,以有道伐無道,以新政革舊惡。」
石青在廣陵城下宣讀的三條消息震耳發聵,城內士民議論紛紛,表現不一,守城士卒徹底失去了前段時間的鎮定,漠然者有之,驚慌者有之,早作打算者有之,就是沒有一個鎮靜沉著的。褚衰急得直跳,生怕軍中有人暗中投敵,腳不停地的四處巡視營地,彈壓士卒,以防有變。他這番作為下來,讓揚州軍內的氣氛更加緊張,連相互熟悉的士卒彼此相看時的眼神都不一樣了,總感覺對方在掩飾著什麼。這種情況下,誰能安下心來守城?
與守軍相反,城外的無論是民軍士卒還是新附的地方豪雄,無不被石青的話激得振奮異常。
敢於拿刀拚命的,誰不圖個光宗耀祖、福蔭子孫?若想達成這個目標,首先需要跟對人,追隨之人是真命天子才好。石青能夠據有中原九州,能夠逃出建康,能夠大敗荊州軍,能夠大敗燕軍,能夠打進揚州,還有掃平江東、重整乾坤的壯志,這樣的人不是真命天子,誰配為真命天子?
既然有福跟在真命天子左右,剩下的就簡單多了,大伙只要努力拚命、賭個好運氣,活下來就是開國功臣,榮華富貴公侯萬代那啥的還不是手到擒拿?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時喜事來。
民軍忘記了廣陵城的高大堅固,加緊趕造雲梯撞車工程器具,準備三天後奮勇攻打廣陵城,就在這時候,又有一件喜訊傳過來——大晉水軍王頤之答應歸降了。
石青剛剛離開浮橋大營一天,入湖的天騎營士卒便找到了被困在寶應湖的大晉水軍,並向王頤之轉告了石青的建議。
這個建議來的非常及時,被困的大晉水軍此時恰好陷入到極其尷尬的境地。
與揚州軍主力分開後,大晉水軍在寶應湖漂泊了一月有餘,其間沒有得到任何補給,船上儲備的弓箭刀槍油脂等作戰器械還剩下不少,糧食菜蔬卻沒了,並且短時間內看不到脫困和得到補給的希望。
這種情況下,擺在大晉水軍面前的出路只有兩條,一個是拚死攻打民軍浮橋營寨,殺出一條血路。這一條難度太大了,晉軍利用器械和水性在戰船上還敢和民軍一拼,卻沒有下船攻打對方守備森嚴的營寨的膽量。另一個是棄船上岸潛逃回江東;這一條也有問題,從寶應湖迂迴到長江北岸有兩三百里路程,棄船登岸後若保持編製,就沒辦法隱秘潛行,很容易被民軍斥候發現進而遭到圍剿,若是分散而行,路上的安全沒有保障,萬一遇上民軍可就沒有一點還手之力。而且就算到了江北,能找到船隻渡到江南也不會很多。
就在攻不敢攻,逃沒法逃,留下來就會餓死的尷尬處境中,石青雪中送炭的建議送到了,大晉水軍頓時鬆了口氣。
王頤之和建康的幾位將領商量了一番,決定接受對方的好意,水軍上岸解散,願意留在揚州的留下,願意降的降,願意回江東的由民軍「護送」回江東。大晉水軍倒不是沒想到其中是否有詐,只是迫於無奈地選擇了相信,如果民軍真的有詐,大不了投降就是,總比餓死的強。
王頤之是南下北人,家安在淮陰,起初他沒準備歸順民軍,也沒打算去江東,只願回轉淮陰。在和天騎營接洽安排大晉水軍上岸事宜之時,孫霸告訴他,石大將軍即將登基稱帝並準備掃平江東、一統天下。王頤之的心思隨之發生轉變,答應投入民軍,歸到石青麾下。
四五千大晉水軍六月初五晨棄船上岸,接受天騎營羈押分編。
江北揚州人有一千四五百人,有近千人願意隨王頤之一道投入民軍,還有五百左右不願征戰的士卒繳了甲衣武器,配發了乾糧後被遣散回家。水軍中江東人比較多,足有三千出頭;出奇的是其中有五六百人不願回轉,反倒願意歸降民軍,孫霸大奇,詢問究竟後才弄清原委。原來這些人大多是被南下世家兼併了土地的破落戶,還有一些是單身孤寡沒有牽掛、妄想通過軍功出人頭地的。
用了兩天時間將歸降的一千五百多人暫時編入軍中,留下五百人看守浮橋營寨和大晉水軍上繳的戰船輕舟;六月初七清早,天騎營羈押著兩千六七百名江東俘虜前往廣陵城去見石青,打算讓三江營的水軍遣送俘虜過江。初九中午,羈押隊伍距離廣陵城十餘里時,郗超奉石青之令前來迎接。
「諸位放心,石大將軍一言九鼎,答應送諸位回去就絕不會違諾。民軍已經搜集了七八十艘民船在三江口集結待命,今晚就可以送諸位渡江。只是在此之前,需要諸位幫忙做一件事……」
待孫霸把晉軍俘虜召集起來後,郗超站在大石上大聲宣講道:「……中原、江東都是華夏一族,石大將軍心懷慈悲,不願自相殘殺過甚,是以有意讓諸位在廣陵城下走一遭,向城內江東子弟喊話,請他們放棄抵抗,回江東去和家人老小團聚,以免丟了性命後悔晚矣。」
郗超的請求並不過分,晉軍俘虜一口答應下來。羈押隊伍隨即向廣陵城開拔,郗超隨軍而行,途中喚來王頤之和幾位晉軍將領一起商量該如何向城內喊話。
與此同時,沉寂了三天的民軍大營再次有了動靜,一列列,一隊隊士卒順序開出,齊整整來到廣陵城下列陣以待。
明天就是石青許諾的攻城日期,廣陵城守軍正在緊張不安地等待民軍的到來,此時一見城下的景象,頓時雞飛狗跳起來,四處報訊求援。民軍剛在北城三里外整好隊形,褚衰和殷浩等人便聞訊趕到了。
石青似乎不再有和褚衰攀談敘舊的興趣,騎乘著黑雪穩穩立於戰陣前列,沒有抵近城下出頭露面的意思。何三娃率兩百親衛騎呼喇喇衝出戰陣,在城下來回馳騁,大聲吼道:「城上守軍聽真。石大將軍有令,明日民軍攻城之時,汝等臨陣倒戈者有功;袖手旁觀者無罪;負隅頑抗者死!」
馬蹄震天,吼聲如雷,兩百騎奔馳了三個來回,將石青的命令傳達到每一個守軍耳中,就在城上守軍戰戰慄栗之際,親衛騎吼聲一變,有了新的內容:「城上守軍聽真,石大將軍心懷慈悲,不忍同族子弟相殘。特此下令,從此刻起到明日攻城之前,民軍放鬆戒備,城外可任由人員往來,另在三江營備有民船近百艘,但凡願回轉江東者,上船即刻渡江回轉。」
轟——
城上哄地一響,守軍忍不住議論紛紛。這個消息比剛才的消息吸引力大多了,若是有生路可走,誰願意沒有希望地坐守孤城呢?
「來人!傳令弓箭手放箭,不可讓敵軍妖言惑眾。」
褚衰氣急敗壞,顧不得親衛騎守軍射程之外的事實,勒令弓箭手射箭發射。稀稀落落的箭矢無力地落下,沒有形成半點威脅;反襯得親衛騎的氣勢更加足了。
兩百騎揚鞭催馬,大聲呼喝:「城上守軍!汝等看北邊是什麼!」
廣陵城北五六里外,天騎營和禁軍俘虜組成的隊伍逶迤而來,六千五百多人的隊伍多少有些聲勢,落在士氣低落的揚州軍眼裡,頓時感覺壓力更加大了。
「民軍又有後續人馬來了!」殷浩忍不住哆嗦一聲。
褚衰鐵青著臉連聲下令。「傳令全軍,休要中了敵軍虛張聲勢的奸計,各營校尉,各軍督護宣講軍律,小心靡勒步卒,不得有失。」
城上慌做一團,以為民軍又有援軍到來,只是很快事情得到了澄清。親衛騎在城下大聲呼道:「城上守軍知道來得是哪支人馬麼?告訴汝等,他們原本是被困寶應湖的大晉水軍,只因答應不再與民軍為敵,石大將軍有令,命民軍水軍把他們安然送回江東。汝等可願效仿!願意者,只要想辦法出城就可以安然回家。」
城頭一片大嘩,嘩聲不僅包含了對寶應湖水軍被俘的驚訝,還有對他們受到的優待的羨慕。親衛騎的解釋讓原只是驚恐緊張的守軍真切地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出路,終於忍不住生出了一些遐想。
「是寶應湖的水軍嗎?」褚衰踉蹌後退,心傷若死,他知道這種消息不可能有假。
「完了,真的要完了……」殷浩喃喃自語,眼光急速閃動,思索著什麼,卻不像褚衰那般失意。
城頭亂紛紛之際,天騎營羈押著晉軍俘虜漸漸走近。當一張張叫不出名字但卻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清晰起來,當十幾名有頭有面的將佐聯袂出現在城下之時,揚州軍上下再沒有人能否認水軍全軍被俘的事實了。
晉軍俘虜卻沒辦法顧及城上的想法,按照郗超的交代一個個揚著脖子嘶聲大道:
「江東的兄弟,走吧,回家找媳婦孩子去,不要在這等死。」
「兄弟們,這一仗已經輸了,輸了仗不要緊,不要丟了命。」
「這一仗打不贏的,拼了性命也打不贏,何苦枉送性命,走吧,走吧……」
城下叫喊連天,城上噓聲一片,褚衰、殷浩無動於衷,這種情況下不管做任何舉動都是徒勞。褚衰雙眼無神,漫無目的地向下張望,突然他雙目一凝,盯著城下喝道:「王頤之,汝便是這般報效朝廷的麼?汝心中是否有忠義二字?」
在城下指揮俘虜的王頤之聞言一怔,想了一想便越眾而出,也不顧城上弓箭的威脅,一直走到護城河邊沿,然後拱手向城頭一揖道:「王頤之見過國丈。」
王頤之這番作態吸引了城上城下的注意,喊聲噓聲頓時小了許多,成千上萬雙目光不約而同地一起落到他身上。
褚衰似乎找到了發作對象,怒視王頤之,痛心疾首地叱喝;「褚某不受無恥小人之禮,汝速速滾開,不要污了褚某雙眼。」
「無恥小人!?」
王頤之臉色騰地一下變得通紅,他被這個稱呼徹底激怒了,再也不管對方顏面,沖城頭含憤痛罵道:「褚衰!這個無恥小人的名號王某愧不敢當,汝還是留下來自用吧。實話告訴汝,汝口中的忠義是何王某以前不懂,現在卻知道那就是汝屠害忠義之士的鋼刀,汝口呼忠義將張邁和數千北伐先鋒勇士害死在代陂,汝口呼忠義逼得王浹將軍褪甲屯耕,汝口呼忠義專一任用陳逵這樣的逃將,汝口呼忠義統帶幾萬人馬不思迎敵只顧自己逃跑。汝口中的忠義就是一個荒謬的笑話,豈能束縛天下真正的忠義之士。王某今日已經悔悟,欲和王浹、祖道重兩位將軍一樣,效仿王龕、郗超,向石大將軍這等真英雄真豪傑奉獻忠義,汝和建康朝廷卻是不配。」
「叛逆!好猖狂——」城頭之上,褚衰惱羞成怒,痛罵聲中,張嘴噴出一口鮮血,隨即身子一歪,跌倒下去,竟是被王頤之一番話氣得暈死過去了。
褚衰的暈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城頭上慌做一團,親兵護衛,文武將官手忙腳亂地搶上去扶持,揚州軍普通士卒面面相覷,越發地不知所措。
城下民軍瞧出便宜,賈堅、司揚紛紛開口向石青請戰,要乘隙率兵攻城。
石青瞧了瞧天色,斟酌半響,最終搖搖頭道:「石某說過明日攻城,今夜城外放開禁制,任揚州軍自由離去。話一出口,怎能輕易更改?以前江東士人和石某接觸不多,不甚瞭解,從此以後交道可能就多了,石某不願留下無信之名。」
石青說得嚴重,賈堅、司揚不敢再堅持,司揚點點頭,賈堅附和了一句道:「經此一事,大將軍重信之名必將傳遍江東。」
石青笑了笑,接著解釋道:「守信重諾只是其一,關鍵是眼下並非攻城最佳時機,揚州軍沒有足夠的時間思索當前困境,若即刻攻城,他們會依照習慣予以抵抗,這樣兩軍一旦交上手,以前的努力就算白費了。與其如此,不如給他們一個晚上的時間斟酌選擇,讓擔憂恐懼深入到軍心士氣之中,如此以來,明日攻城將會變得容易許多。呵呵,石某相信,今晚一定會有許多人溜出城,希圖逃離危險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