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槳聲中,輕舟一蕩,離開白鷺洲,緩緩向西水關駛去。
謝安立在船頭,遙遙望向江岸,距離江岸不遠,建康外郭西牆自北向南逶迤而來,在小長干之南忽地一拐,向東而去;前不見源起,後不見盡頭,連綿不絕,當真十分壯觀。
只是當下望著壯觀的外郭西牆,謝安生不出豪邁情懷,有的只是為難。
西牆內不遠就是瓦官閣,他欲緝拿的對象石青就在那兒。雖然緝拿方案已在心中推敲了無數邊,自認為再無破綻,為了萬全計,謝安還是準備在瓦官閣外圍多布一道阻截網。這道網最薄弱的地方就是建康外郭西牆。西牆太過漫長不容易防禦,而且石青一旦逃出西牆,只要有一葉輕舟接應,就可藉由洶湧而又遼闊的長江逃生。
為此,謝安拿著褚太后的密旨來到白鷺洲水軍大營,請求水軍予以協助,到時若有不協,由白鷺洲水軍負責封堵東邊的江岸和江面。當然,謝安只是隱晦地請求協助,並未明說所為到底是何事。緝拿石青是為當前大晉朝廷最為秘密之事,知道真正底細的一共不超過十人,只怕走漏半點風聲。
事實上,最為穩妥的緝拿方式是將石青誘進皇城中捕拿,不巧的是,自郗愔離開東平國公府後,石青隱疾發作病倒了,他這隱疾似乎不是小恙,看起來奄奄一息隨時都有要命的樣子,這種情況下想把臥床不起的石青請進皇城幾乎不可能。謝安識趣地沒打這種主意,儘管他心中認定石青是在偽裝。
現代醫生要裝病,古代醫生真的很難檢查出來;謝安離開白鷺洲的時候,一位宮廷御醫也失望地離開了東平國公府。
御醫臨走時交代跟在後面的高崧和何三娃。「東平國公脈象時沉時浮,紊亂無律,時堵時洪,似火旺又似陰盛,老夫從醫五十載,竟是從未見過如此奇怪之脈象,實在不知如何用藥,二位還是請東平國公抓緊時間迎娶陸家姑娘吧,不定沖沖喜就好了呢。」
敢情這御醫和陸家交好,擔心國公因身子有恙耽擱了陸家的聯姻,拐彎抹角地為陸家說話呢。
陸家就是祖上出過陸遜、陸抗、陸機、陸雲的吳郡陸家。
在陸遜、陸抗時代,陸家與雄霸東吳的孫家聯姻,成為東吳第一望族,只是好景不長,到陸機、陸雲時代,三國歸晉,作為亡國之士的陸家由此衰落,到八王之亂時,襄助成都王司馬穎的陸機因為兵敗之罪被斬,他的兄弟陸機和幾個兒子、侄兒受此連累也被誅殺,吳郡陸氏最出色的一系自此斷絕,吳郡陸氏衰落的越發嚴重了。
到大晉東渡以後,司馬氏為了抗衡南下的北方世家,有意扶持江東本地望族,吳郡陸氏才又有了點止跌回升的兆頭;兆頭畢竟只是兆頭,江東望族除了褚家因為出了個太后算是真正崛起,其他各家距離恢復昔日榮光還早得很。陸氏當代家主陸納少有才名,德操兼備,又走了武陵王司馬晞的路子,也不過謀了個尚書吏部郎的中等職銜。
當時是世族門閥崛起發展的時代,每一姓每一族無不在為家族崛起而努力奮鬥,收名養望、聯姻權貴、朝堂上投機鑽營……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陸氏毫不例外,把這次聯姻東平國公作為一次千載難逢的際遇慎重對待,沒被外戚、世家、皇室諸般核心勢力納為親信的陸納可憐還茫然不知,他所看重的新興權貴東平國公實乃大晉朝堂的心腹大患,這場聯姻的風險要遠遠大於收益。
擔當陸氏聯姻重任的是陸納長女陸容。在八字名帖上看到這個很有感覺的名字,石青忍不住有些愧疚,就沒再繼續往下看了。無論如何,這個陸容注定是一個犧牲品,既是陸氏為了崛起而投資的犧牲品,也是被自己用來逃離建康的犧牲品。郗超制定的一主兩備三套逃離方案都是在婚禮那天發動,也就是說,陸容還未能成為石青真正的妾室就要被拋棄。
石青明白這一點,雖然心裡愧疚,但卻顧不得許多。當何三娃和高崧回轉把御醫沖喜的建議道出來之後,他躺在榻上斷斷續續地無力說道:「聽……御醫的話……汝等下去準備……不用發……喜帖,願來……自會來,不來的……作罷。」
距離四月初八的佳期只有三天,確實到了準備的時候,何三娃應了聲是,轉對高崧道:「高司馬,就算不發喜帖,到時總也會來百八十席客人。庫中還有些賞賜,銀錢倒是不缺,只是操辦人手不夠,說不得需要高司馬撥出兩百個兄弟幫辦。」
一邊說著,何三娃一邊拉了高崧出去商量喜宴具體事宜。
兩人剛一離開,扮作親衛的郗超便從簾幕後鑽出來,嘖嘖稱奇道:「大將軍這隱疾做得可真像,竟連御醫都查不出來。」
「脈象是血脈流轉之象,血脈遍佈全身,可以將人體各臟器部位狀態真實映照出來,是以,醫者依靠脈象查究病因。然而,血脈不僅容易受人體內部機能影響,也容易受外部壓力影響。只要在血脈關鍵處或主要脈路上施以壓力,脈象就會出現異常,知道這個道理,哄哄御醫就非常容易了。」石青笑著給了一個解釋,他的臉被草汁塗過,青青綠綠的,這讓他的笑容顯得很虛弱。
郗超對脈象之類的沒多大興趣,附和了一聲,來到榻前坐下轉回正題道:「不知道為什麼,郗超總覺得這幾天建康有些異常,細細探究卻找不出原因,皇城、石頭城、白鷺洲、秣陵、丹陽這些地方的駐軍都沒見什麼動靜。難不成是郗超在疑神疑鬼了?」
「小孩子沒幹過大事,十有**都這樣。」石青笑著打趣,繼而話音一轉,肅然說道:「越是到最後越發要小心,注意保密,不要走漏了風聲。趙諫那兒不要讓人再去聯絡了,這次他沒出頭露面,事後應該不會暴露,還可以繼續留在建康。黎半山和安離涉入太深,過後沒辦法在江東呆了,可以安排他們的家眷撤離了。」
郗超回道:「再等等吧,大將軍,提前一天就可以了,若是太早,郗超擔心會驚動建康。」
「好吧,只是一定要安排妥當,不可讓家眷受到牽連。」石青緩緩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人影一閃,小耗子和弓蠔閃身走了進來。石青覷見,目光一閃,霍然坐起來,沖正要行禮的兩位擺擺手,急迫地說道:「不用俗套,快,說說北邊的情形。」
小耗子奉石青之命前往豫南、淮北走了一圈,剛剛回來。聽見石青動問,小耗子嗯了一聲,親熱地湊到席塌邊盤腿坐下,開口說道:「啟稟大將軍,小耗子從羊市過得淮河,先去了一趟宛城拜見王朗將軍,王朗將軍讓耗子代為回稟,說荊州軍北渡漢水之時,正巧王羲之大人在豫州,王大人當時自薦去荊州軍走一遭,要勸說桓溫退兵。三月中旬,不知是王大人的勸說起了作用還是建康有旨意到,荊州軍停止了咄咄逼人的態勢,雖然沒有退回襄陽,卻偃旗息鼓躲在軍營再沒有任何動靜,一時半會看不出有北上的意圖。然後小耗子向王朗將軍傳達了大將軍的將令,命令宛城人馬小心戒備,特別是四月中旬以後,嚴防荊州軍突擊北上……」
小耗子偎在石青身邊,沒個正經身形,說話卻是不疾不徐,娓娓道來,很有條理。石青暗自點頭,眼前的少年經過幾年歷練,終於成熟了。
「……離開宛城之後,小耗子於三月二十到的懸瓠城,在懸瓠城小耗子不僅見到了守將張凡,還見到了魏憬和他的五千混編騎,小耗子傳達了大將軍將令,命他們二人率本部人馬於四月初十趕至淮河北岸,沿河巡視隨時準備接應。離開之前,小耗子向汝南太守周勃轉達了大將軍的意思,請他無論賒欠還是收購,盡量多地囤積糧粟……」
「……三月二十五,小耗子到彭城見到了周成將軍,周成將軍說了,徐州一萬兵馬除了留一千守衛彭城外,其餘大部將於四月初趕赴下邳,監視泗口,若有需要,他會親率大軍渡過淮河,殺進揚州。從彭城回來,路過下相時,小耗子見到了衡水營蘇忘校尉。蘇校尉說,這段時間衡水營在淮河收攏了上百條船隻,其中一半的船隻在羊市一帶游弋,一半的船隻在泗口左近巡視,以保證懸瓠城人馬和徐州人馬渡河接應,蘇校尉還說,他正在和揚州軍相關人士接觸,到需用之時不定會有其他助力襄助大將軍的……」
「哦?是嗎?」聽到這裡,石青一下來了興趣,打斷小耗子問道:「助力從何而來?蘇校尉可曾透露?」
「沒有。蘇校尉沒有多說。」
小耗子搖搖頭,頓了一頓,他口音一沉,憂慮地說道:「蘇校尉另外還說了一件事,讓小耗子提醒大將軍注意。蘇校尉說,這段時間,揚州軍的動作非常詭秘,褚衰在廣陵集結了五萬人馬,不僅在羊市、泗口嚴查過往商旅,而且還在長江北岸布下重兵來回巡視;褚衰本部則移鎮到了盱眙。回來的時候,小耗子從揚州經過,發現揚州真得和蘇校尉說的一樣,處處都透著緊張呢!」
「咦——褚衰這是想幹什麼?移鎮盱眙難道是配合建康給石某施加壓力做出北上的態勢?可他在長江北岸佈置巡視人馬又該怎麼解釋?」石青心中倏地升起一絲警覺。
「我知道哪裡不對了!」
一旁的郗超一拍腦袋,忽然叫出聲來,不等石青詢問,便急忙解說道:「大將軍。適才郗超不是說感覺到建康有異常嗎?郗超知道異常在哪裡了,這個異常就來自於褚衰的中軍司馬謝安。揚州軍歷來由世家或是外戚統帶,禁衛台軍則有皇室統帶,兩軍不僅不相統屬,大多時候彼此還相互制衡。可是這段時間謝安卻頻頻在白鷺洲、秣陵、石頭城等禁軍台軍營地出現,這種情況一般不會被允許的,可是無論是理政王或是琅琊王家卻都沒有反對。實在是太過古怪了。」
「有這種事!」
石青倏然一驚。他對謝安的瞭解可比郗超清楚的多,謝安這個人未成名前可能會被郗超忽視,卻不會被他忽視。聯想到歷史上謝安出仕是因為謝尚故去、謝萬廢黜,謝家再沒有其他人能夠承擔家族責任才不得已的舉動,石青忽然對謝安擔任揚州軍中軍司馬一事充滿了疑慮;這時候謝尚還在,謝萬仕途正好,謝安為何一方常態地早早出仕呢?會不會是因為自己?會稽王府前,謝安小心審視自己的目光從腦海中一閃而過,這一刻石青再無懷疑,幾乎立即斷定下來,謝安對自己充滿敵意,他的入仕以及在健康的活動肯定是針對自己的。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走漏了風聲,可以確定的是朝廷不打算繼續軟禁石某了,看來是準備動手了。」石青審慎地給出了一個結論,旋即令道:「景興!傳令兄弟們,時刻戒備,無論何時,一旦見到瓦官閣火起,即刻動手。」
「大將軍!不如提前發動,我等今晚就殺出建康——」小耗子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石青笑著搖搖頭。「計劃早就定下來了,大家都在按照計劃行事,突然變更的話,倉促之下很容易出紕漏。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會擅改計劃的。郗超,就這樣說,你回去通知下去,讓兄弟們早作準備就是。」
郗超應了,臨走時安慰小耗子道:「不要擔心,謝安雖然在四處亂竄,各兵營卻沒見調動人馬的跡象,想來一時半會還不會動手。回去後,郗超讓人盯緊附近幾處軍營就萬無一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