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況下,戴施信得過老何,兩人私交很好,感情也深。只是向朝廷告密這件事太過重大,即使再怎麼信任,他也不敢實話直說,只能含含糊糊地指使對方傳訊。
這怪不得戴施多疑,實在是新義軍施政確實是以民為本,不僅讓窮人子弟免費進官學,而且統一調配資用,統一安置民眾。諸般措施讓一直沒有依靠的襄邑民眾感覺很踏實,老何這等從襄邑出來的將士一提起這些,無不是嘖嘖不休,對新義軍軍帥府連聲讚歎。
戴施心知肚明,石青假仁假義的手段收買了不少人心,連老何這樣的老兄弟都有可能倒向對方,其他人更不用說,為了安全起見,他只能隱秘行事。
對戴施來說,隱秘行事中的隱秘很容易做到,行事卻非常艱難。被收入新義軍之前,他只是一個威信稍高的普通漢子,既無得力部屬可用,也無同族子弟依靠。這種情況的行事,其實就是等待。
老何走了,過了兩天,石青也走了,離開蠡縣到安國、中山巡視去了,戴施從此開始了漫漫的等待。
十月初二,有消息傳來,石青結束北上巡視之旅回轉冀州去了。
十月初九,天騎營從幽、冀交界地帶撤回蠡縣,隨行的還有狼狽不堪的燕王朝晉使者皇甫真、大晉并州宣詔使謝攸和他們二人的隨從護衛。戴施無可奈何地在一旁瞧著,眼睜睜看著天騎營完成使命,押著俘獲回冀州城去了。
十月二十六,去鄴城代為戴施討要江東侍女的老何回來了,他告訴戴施,荀羨大人答允過段時間送一個江東侍女來蠡縣。此外,老何向戴施說了一件他在歸途上的見聞。十月中旬,第二輪整編士卒進入越野行軍階段,征北大將軍親自趕赴襄國督導操練,率五萬整編士卒一路南下直奔豫州。
戴施不知道關中部分胡人正在遷往豫州,五萬大軍南下是為了防止萬一,他不關心這些事,他關心的是如何與荀羨建立聯繫。
十一月中旬,正是寒風肆虐的嚴冬時節,大將軍行營青壯徵募司從事荀羨來到博陵郡,核實博陵郡青壯人丁數目。二十日,荀從事過了滹沱河,來到蠡縣。
「令則兄。急煞小弟了。」終於能和荀從事單獨相處之時,蠡縣守將上前攬住荀從事雙臂,如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找到組織的孤兒般感慨萬分。
「行義兄為何事愁成這般模樣?」感受到對方的憔悴和滄桑,荀羨驚詫不已。
「令則兄可知,石青歸降朝廷,是為詐降,毫無誠心啊。」
「啊!行義兄如何得知的?」
戴施出口如石破天驚,荀羨入耳即心驚膽戰,一直擔心的事情得到證實,不是一種很好的感受。
「令則兄,是這樣的……」
戴施把李崇的言語和天騎營在蠡縣所做的勾當一一向荀羨道出,最後反問道:「令則兄。如此還不足證明石青梟鴞之心嗎?」
「好膽!好膽……石青竟敢劫持朝廷宣詔使,破壞并州歸順之舉,如此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荀羨面容慘,四肢發抖,神情十分恐懼。他的恐懼不是因為石青的大膽,而是因為石青終於成了敵人的緣故。江東士子包括諸葛攸、諸葛羽在內,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個敵人的可怕。
一直以來,荀羨都在撮合鄴城和江東的關係,一直曲意討好石青,希望軟化對方立場。只因為下意識裡,他不敢面對與石青為敵的現實。眼下卻再沒有迴旋的餘地,他必須面對這個敵人了。因為他是大晉朝廷的駙馬都尉,他的妻子是司馬氏家女兒。還因為荀氏是世族高門之一,世族高門正是石青最為鄙夷的對象。無論哪個身份,都不容他倒向石青。
「行義兄,小弟這就回轉鄴城,盡早把消息傳回江東。臨別之際,不知行義兄有何教我?」該來的總歸要來,荀羨穩住心神,開口向戴施請教。
這段時間,戴施翻來覆去想了許多,雖然說不上胸有成竹卻也不像荀羨那般慌亂。聽見詢問,遂鎮定地回道:「令則兄。某個觀之,石青詐降實乃不得已而為之。中原四戰之地,無險可依。若不歸降朝廷,鄴城將同時承受荊、揚、幽、並、涼等數州施加的壓力,局面不可謂不凶險。此是無奈之一。石青崛起過速,除青兗數萬新義軍矢志追隨之外,其他如關中、鄴城、襄國、幽州軍離心離德,只能共富貴,未必能共患難,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蓋因於此。石青顯然認識到這些,所以打算盡快整合中原各部勢力,襄國整編就是為此。歸降朝廷就是為了不受干擾地進行內部整合。此是無奈之二。中原歷經戰火,窮疲睏頓,自冉閔始,鄴城、襄國各倉稟已然空乏,石青以難民、流民起家,以草民為根基,挾民心以令中原,他若不能保證黎庶果腹之糧,則根基自潰。春夏之交,與燕軍、豫州軍、并州軍大戰一場,鄴城下轄之地受損嚴重,有無數災民需要賑濟,而賑濟需要的麥粟唯有江東能夠供給。是以,石青必須歸降以求取糧秣。此是其無奈之三。」
戴施分析的頭頭是道,荀羨彷彿醍醐灌頂如夢初醒。這時他不再急著走了,安身在戴施房中坐下,一邊嘖嘖讚歎,一邊懇聲求教:「行義金玉良言,小弟受教了。依行義之見,江東該當如何應對?是否應該拒不認可鄴城歸降,厲兵秣馬,集荊、揚、幽等四方王師共討之,並斷絕邊墟營生,禁止江東麥粟運往中原?」
「朝廷若依令則兄所言為之,石青必敗,中原也將因此重陷混亂,擁兵自立者多不勝數。這會給朝廷一統天下帶來很多麻煩……」
想到中原生靈再度塗炭的可能,戴施心中不忍,便頓了頓,口風一轉道:「小弟以為我等既已識破石青用心,該當將計就計方為上策。不知道令則兄是否發現,石青的詐降計有一個極大的破綻,若是利用得好,當可弄假成真,朝廷不費吹灰之理就能真正收復中原。」
「哦?竟有此事?」
荀羨聞言精神一振,當下也顧不得顏面,抱拳作揖道:「行義兄,小弟愚鈍,竟是不知石青有何破綻,懇請行義兄快快為小弟解惑。」
「嘿嘿……這個破綻就是石青本人。」
戴施嘿嘿一笑,能讓當朝駙馬、高門子弟如此拜服,即便他性子再是沉穩,還是忍不住有了三分得意。「令則兄不知注意到沒有,石青似乎私慾極重,不願分權他人。以至於中原數百萬生民,幾十萬將士,無數文武大臣,竟無一聲望能與之稍稍並肩者,皆泯然如眾人。這等情況下,只要朝廷能控制住石青,就等於收復了中原。再無其他人能獨力擔當重任。」
「控制石青?這怎麼可能!」荀羨困惑不解。
「有何不可?石青是朝廷臣子,如今正有求於江東,這等形勢下,還不可能嗎……」戴施雙目幽光閃爍,輕笑道:「……所需者,不過一妙計耳。只要朝廷能找個好借口,想法把石青逛到江東,那時,嘿嘿……任他再是厲害,也只是砧板上的一塊魚肉。」
「咦——」
荀羨長長吸了口氣,他感覺心臟蹦得太過厲害,若不吸口氣穩穩神,似乎就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一般。半個時辰前,他絕不會認為有把石青逛到江東去的可能,現在不一樣了,戴施已將石青的軟肋剖白的一清二楚,只要以此相要挾,想法把石青逛到江東似乎不再是不可能之事了。畢竟,石青蒙在鼓裡,不知道詐降計被識破,而且此人膽氣十足,只要存下建康不會貿然下手的僥倖,必定敢於前往江東。
想到石青被軟禁在建康,朝廷以他的名義向鄴城發號司令、收回對中原的管治等諸般前景,荀羨體內如沸,激動得難以自己。
「行義兄實乃社稷幹成,國之良謀。此事若成,小弟必定上稟朝廷,為行義兄請功。」荀羨肅然站起,恭恭敬敬地向戴施揖手行禮。
戴施反倒越發沉穩了,從容還禮道:「身為大晉子民,此份內之事,戴施義不容辭,何須令則兄如此。」
「好一個份內之事,義不容辭。行義兄乃真義士,荀羨落了俗套。」荀羨慨然讚歎,稍傾,思慮著說道:「聯絡建康朝廷,設計逛騙石青前往江東之事交由小弟處理就好。只是,為防萬一,行義應該想法與北邊慕容氏取得聯繫,一俟事情有變,可與慕容氏裡應外合,南下攻伐中原。」
「呵呵,這個有點難……」
戴施苦笑兩聲,搖頭道:「令則兄有所不知,小弟麾下的蠡縣守軍已經換成整編後的民軍了,原來有心交結的幾個部屬盡皆調到襄國接受新的整編。眼下在蠡縣,除了自己,小弟不敢相信任何人,沒有幾個心腹兄弟,小弟怎麼聯繫慕容氏?以小弟看,此事還是作罷,免得走漏了風聲反而壞事。」
荀羨點頭道:「行義兄說得是。沒有幾個心腹死士確實難辦事,有機會行義兄還是想辦法培植幾個自己人。」
「小弟會留意的。」戴施回答。
一番長談後,天已經晚了,荀羨按捺下急迫的心情,當天在蠡縣歇了一宿,第二天天剛濛濛亮,他便辭別戴施,也不再博陵郡多做逗留,急匆匆踏上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