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即今日之南京市,最初稱作秣陵。長江從秣陵城側畔而過,在城西南至東北方向環繞出一道弧形的天然屏障。建安十三年,諸葛亮出使江東,對孫權說:「秣陵地形;鍾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孫吳建國,遂以秣陵為都,改為建鄴。建鄴城周長二十餘里。東傍鍾山,南枕秦淮,西倚大江,北臨後湖(玄武湖),四面皆是天然屏障。
公元316年,大晉建興四年,匈奴劉漢大軍圍困長安數月,城內糧盡,晉愍(通『憫』)帝司馬鄴乘坐羊車,口噙玉壁,開城請降,當年年底,劉漢皇帝劉聰處死司馬鄴,中原晉室徹底斷絕。公元317年,琅琊王司馬睿在建鄴重塑晉室,為避司馬鄴忌諱,改建鄴城為建康。史稱東晉。
北地世族不服匈奴劉漢統治,在司馬睿重塑晉室之後紛紛帶領家眷僕婦私兵護衛渡江南遷,聚集到建康城一帶。建康人丁數目因此很快超過一百萬,成為天下人口第一繁密之地。
急劇膨脹的人口不是東吳孫權築得小城能夠容納的。司馬睿朝廷重新規劃,依照洛陽皇城的格局將東吳都城改建為由宮城和官員辦公的官署區組成的皇城,然後以皇城為中心,東西南北各四十里為限大規模擴充建康城區。
擴充之後,皇城北面的白石壘(白下)、宣武城、南琅邪郡城,西面石頭城,西南冶城、西州城,東南東府城,南面丹陽郡城等八個小城或者堡壘盡皆納入新城區。散落在皇城四周的八座小城堡和長江、秦淮、玄武湖、鍾山聯在一起,仿如中心皇城頸項上戴了一串嚴密無縫的珠鏈,構成了一道完美的防護屏障。司馬睿朝廷遂在八個小城堡派駐重兵,這便是所謂的東晉皇家禁軍——台軍。
擴充後的建康城區太大,築就城牆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的工程,司馬睿朝廷最終放棄築城念想,在城區四周豎起了一道簡易籬笆充當外郭,這道籬笆外郭共有五十六道籬門通往城外。
大晉永和年間,經過司馬氏和南下世族數十年經營,建康城已經變得異常的繁華,人丁數目差不多達到一百五十萬之巨,城內百貨俱全的大市和單一貨物的小市幾有近百座。秦淮河這時候不是煙花之地,而是建康最主要的經濟大動脈,大大小小的碼頭十餘處,每天有上萬條船舶在其上穿行,或者出長江口,西往荊州、巴蜀,東去揚州、京口;或者溯流而上,走破岡瀆運河,進入江南四通八達的太湖水網。
秦淮河作為建康最重要的水運樞紐,主要依靠舟楫溝通東西南北,只是在建康皇城的南門外,也就是朱雀門外出現了例外,為了交通方便,大晉朝廷在朱雀門外的秦淮河內河上搭建了一座浮橋,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朱雀橋。朱雀橋建成後,秦淮河東西航運因此中斷。為了溝通東西商貨流通,大晉朝廷在朱雀橋兩端建了可同時停泊上百艘船隻的大碼頭,這就是朱雀航。東西往來的船隻抵達朱雀航後,可以將人員貨物運上碼頭,然後轉到朱雀橋另一邊換船而行。
朱雀航碼頭建成後,朱雀橋一帶儼然成了建康城最為熱鬧的地方,從東邊太湖和西邊長江湧來的上船晝夜不息地在此停泊、卸貨、裝載、啟航。大晉朝廷就便在朱雀橋西邊不遠設立了一個行市,這個行市因秦淮河西邊的水關——西口關而名,被稱作西口市。西口市開市不久就成了建康第一大行市。
西口市崛起如此之快,原因不僅是因為毗鄰朱雀航,還因為建康城最有名的戚里(古時,貴族居住區叫做戚里,平民居住區稱作坊裡)烏衣巷就在朱雀航的東邊,與西口市隔著碼頭相望。
烏衣巷原是東吳戍衛軍在秦淮河駐紮的營地,戍衛軍身著黑衣,此地因此被稱作烏衣營。三國歸晉,烏衣營撤銷,司馬睿重塑晉室,北地世族渡江南遷,充滿騷人浪漫情懷的世家子弟看中了秦淮河兩岸的風光,便在烏衣營原址建築房屋,依河而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最開始只是琅琊王氏幾家在此定居,後來隨著南遷世家的增多,越來越多的北地世家在烏衣營定居,最終形成一片白粉牆,碧瓦飛簷的巷陌街區,烏衣營因此改名稱為烏衣巷。
永和七年六月二十七。一大早,太陽剛剛在地平線上露了個頭,烏衣巷便熱鬧起來。光當光當一扇扇中門大開的聲音中,南腔北調的御者吆喝聲響起,牛車、馬車、羊車各種五花八門、各具特色的車輛駛上巷道,與此同時,咿呀的搖櫓聲也在各家水門響起來。
「敬和、敬文。你倆去朱雀橋迎一迎吧。殷淵源不費一兵一卒招撫鄴城、并州,此番功績著實不小。琅琊王氏若不出面只怕不妥。」
烏衣巷最顯赫的門第內,琅琊王氏當家人、王導次子王恬,正在吩咐三弟王洽和六弟王薈。揚州刺史殷浩的座船還未抵達建康,鄴城、并州招撫已定的消息先就傳了回來。不說殷浩的身份,單單這個消息就足以讓烏衣巷傾巢而出前去朱雀橋迎接了。
「是。」王薈沉靜地應了。這人時年不過二十出頭,看起來卻很有些老成鎮靜的模樣。
「二兄,六弟去一趟就行,我就不用去了。」
王洽笑著婉拒兄長的安排,然後說出了理由。「殷浩這人做事很浮,難以讓人放心。六弟剛入仕,去一下無妨,小弟若是去了,日後有個萬一,豈不折了琅琊王氏的聲名。」
王氏當家人王恬從中軍將軍職位上隱退下來,王氏子弟在朝職位最高的就是王洽,此時就任吳郡內史一職,位高權重,可謂琅琊王氏明面上的代表人物,是以特別注意行至。王薈不一樣,他剛被朝廷征闢為吏部郎侍中,而且這人行事低調,幾乎沒什麼大的聲名,乃是虛應故事的最佳人選。
「三弟是說,殷浩未必能招撫鄴城、并州?」王恬乃是江東第一棋手,尚武善弈,腹底勾當卻是一竅不通,琅琊王氏有什麼事,大多是王洽拿主意。
王洽想了想,模稜兩可道:「不好說。」
「那就六弟去吧。」王恬做出決定。既然結果難測,王氏就沒必要去湊這個熱鬧。王氏不需要開創,需要的是守成,而守成只需要穩妥就行。
「是。小弟這就去。」王薈作了一揖,告別兩位兄長。
王薈平素生活很簡樸,和一般世家子弟大不一樣。從二兄那兒出來,他也沒要車,也沒招呼僕從,施施然出了府,沿著巷子緩步向西而行。
巷子裡車來人往,十分熱鬧,王薈不喜歡和人招呼,便低著頭靠邊而行。正行之間,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掌,一個戲謔的聲音緊跟著傳入耳中。「敬文。滿街儘是赳赳之士,唯獨賢弟躲躲閃閃,此為何故?莫非賢弟做了什麼羞事?快從實招來,為兄替你出主意。」
王薈先是唬了一跳,聽到聲音後便穩定心神,抬頭沖說話之人道:「安石大哥取笑了。」
說話之人約莫三十出頭,面色紅潤,長眉斜飛,鼻樑挺直,寬袍大袖配上三綹短髯,飄飄乎極有出塵之氣,只是他那雙珵亮的眼睛不時閃過戲耍般的笑意,將飄逸之姿破壞殆盡,讓他顯露出七分凡塵模樣。
此人姓謝,名安,字安石。乃是大晉原太常卿謝衰第三子,是北上施以王化的謝石的兄長。謝安是王羲之的好友。因為王羲之的關係,謝安與琅琊王氏走到及近,而且特別喜歡作弄王薈這個老實沉靜的好孩子。
王薈一副任其作弄的模樣讓謝安失去了繼續的興致,一邊向前緩步而行,一邊問道:「敬文是去朱雀橋吧,難道敬豫(王恬字)兄、敬和兄不去?」
王薈嗯了一聲,隨後問道:「安石大哥。小弟有一事不明,當年桓征西攻取巴蜀,朝廷上下一片恐慌,今日殷淵源撫平中原,功績遠在桓征西之上,朝廷為何不在意呢?」
「敬文若是悟不透這點,日後就安心做你的吏部郎侍中,不要在朝政上摻和過深。」
謝安坦然地告誡了一句,然後解釋道:「殷浩是什麼,他是名士,僅僅是個名士,他的一切是朝廷、是士林、是烏衣巷給的,沒有建康的支持,他什麼都不是。桓征西不一樣,荊州軍被他調理的如同私兵,巴蜀一戰,朝廷確實收回了益州,可荊州軍的實力因此也膨脹的更厲害了。所以……呵呵。敬文明白沒?」
「小弟懂了。」王薈點點頭,眉頭反而蹙得更深了。「那……安石大哥,你說桓征西到底有沒有忤逆之心呢?」
「不好說。」謝安搖搖頭,沒再言語。
想到三兄適才說得那句「不好說」,王薈若有所悟,也不再追問。
兩人並肩緩行,不多時出了烏衣巷,來到朱雀橋東側的碼頭。此時正是碼頭繁忙之時,數十隻船舶停靠在岸,無數民工匆忙來回,將生絲、布帛、穀物、器皿各種貨物或卸下碼頭,或裝上船舶。秦淮河面上更是忙碌,撐漿的小舟,敞篷的貨船,漆紅描畫的坐船品種繁雜的舟楫來往穿梭,不知道有多少。
突然間河面上傳來一聲驚叫,一艘甲板離水丈餘高得華麗坐船乘風破浪飛速駛來,前面一艘敞篷貨船因為貨物太多,行動緩慢,轉眼間被高大坐船攆上,驚呼聲中,敞篷貨船不及閃避,船尾被追上來的坐船狠狠撞了一下。
木屑橫飛中,敞篷貨船受撞擊的力量所激忽然加速,快疾掠過水面,攔腰撞上一艘橫江而行的貨船。橫江而行的貨船受此一撞,頓時從中間裂為兩半。
事情發生的極其突然,當人們注意到的時候,被攔腰撞斷的貨船殘軀連同貨物已經一起向河底沉去,船上的水手、貨主跟著跌落水中,十來個人哎呀連天地在河面上載沉載浮。
敞篷貨船上的人見狀,連忙伸出竹篙船槳援助落水水手,兩條路過的小舟也趕上來幫著撈人。南方人善水,過了一刻,十來人盡皆從水中出來,有的是被人撈了上來,還有兩個是自己爬上了敞篷貨船。這兩人剛一爬上敞篷貨船,立馬拎起貨船上的人衣襟大叫大吼,看樣子似乎在找對方索賠。
「是諸國丈家的船呢。」看著最初的肇事者——那艘高大的坐船若無其事地離開,王薈嘀咕了一聲。
謝安低聲一笑,道:「這下可好,無論如何都理不清白了,兩家貨船船主不敢找褚家麻煩,只能想辦法自己解決,某倒是很好奇,他們該怎生解決才為妥當?」
「是啊。他們該怎生解決?」王薈側頭思索起來。按理說,敞篷貨船把另一艘貨船撞沉,就應該賠償,可是這艘船的船主很無辜,真正的肇事者是褚家,是褚家的船驅使敞篷貨船去撞的,應該追究褚家的責任才是。但是這些商戶又怎敢去找褚家的麻煩?
兩人正自好奇,敞篷貨船已經被逼迫著靠上碼頭。幾個渾身濕漉漉的落水者揪著一個船主模樣的中年男子登上岸。
「諸位老鄉,不能怪我啊,我的船舵被撞壞了不也沒人賠嗎?」
中年男子大喊冤枉。另外一方怎肯干休,執意揪著中年漢子要去見官。雙方還沒爭吵兩句,碼頭上就圍起了一圈看熱鬧的人。聽說要去見官,瞧熱鬧的人群裡傳出一聲喊:「見什麼官呢,說你們幾位呢,若想公平解決,去找至方君子裁斷吧,鐵定讓你們心服口服……」
喊聲未落,四周頓時響起了一片應和聲。「是啊,是啊——這事非得至方君子才能裁斷得清。」
「至方君子?」謝安疑惑地嘀咕一聲,向王薈問道:「此是何人?為兄一直會稽閒居,竟不知道建康何時出了個至方君子?」
糾紛的兩伙人似乎知道至方君子的名號,得到旁人提醒,叫了聲好,便糾纏著上了碼頭向西而去。
王薈下巴向兩伙人去的方向點了點,向謝安回道:「小弟聽人說過至方君子,不過沒怎麼留意。聽說姓趙,祖籍關中還是哪的北地一個儒生,前年逃過淮河來的建康,好像寓居在朱雀橋南。這人不怎麼和人打交道,名聲只碼頭和西口市的船戶商戶知道。」
「儒生?」謝安似乎來了興趣,興致勃勃道:「敬文,走——瞧瞧去。」
「可……殷刺史……」
王薈話未說完,謝安一把扯了他就走,輕笑道:「殷淵源若是到了,碼頭上聲響一定很大,到時我等再來也是一樣,誤不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