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趙大軍來犯的消息讓公祭變得草草了事,連最激動人心的血祭都失去了吸引力。十四顆人頭砍下,十四具棺木下葬,太子冉智匆匆誦罷悼詞,未及午時,安葬隊伍一蜂窩往回急趕,準備到宮中商議對策。
襄國距離鄴城一百五十來里路程,敵軍行動再是緩慢,今晚也能趕到邯鄲,明晚就會兵臨城下,抵達鄴城。此時的大魏朝廷卻還沒拿出任何應對措施,豈能不急。
「大將軍。請責令戍衛軍先行安民,允許城周民眾進城避難,請督促皇城內侍,組織帶領華林苑宮女遷入城內。」石青在混亂的隊伍裡找到董閏,使力拽住董閏坐騎韁繩誠懇進言,他架勢拉得實在不小,大有董閏不聽就不放其離去的勢頭。
董閏心慌慌也沒有主意,只連聲說道:「好好好,就依鎮南將軍所說,來人——傳令左將軍蔣干,請戍衛軍放開城禁,安撫民眾;傳令宮內,即刻派人前往華林苑,組織閒散宮女撤進城內。」
殺胡令以前,華林苑閒置了二十萬石趙宮女。殺胡令時期,石青曾向冉閔討要了一萬送回青兗,許配給新義軍部分將士和一些民眾為妻,冉閔稱帝后,遣散了五六萬有家室父母的,又在皇宮中安置了萬餘。只是宮女實在太多,幾番舉措,華林苑還有十一二萬沒法安置。
這個戰亂時代有個很獨特的現象。城池、塢堡裡的女子比男子多上許多,這些地方的男人受到的轄治較多,不是被募入伍,出去征戰,就是要拿起兵刃,守衛塢堡,死傷的機會比女子多得太多。與之相反,流民山匪之中女子數量卻極為稀少,這是因為在外漂泊之時,女子更容易受到傷害,生存的希望更小。
流民在青兗人丁中佔了很大一部分比例,也就是說,青兗相當一部分人缺少女人,並因此不能組成完整的家。對此石青心中有算,一直謀算著把華林苑的宮女弄到青兗,只因宮女前面的『宮』字太過敏感,讓他很難向冉閔開口討要。眼下不一樣了,冉閔戰損,石青決意扛起殺胡復漢的大旗,這時候他可是把鄴城所有的資源都盯得死死的,其中就包括華林苑的宮女。
大將軍的命令傳達下去之後,石青沖董閏歉意地一笑,放開韁繩,任他離去。
「石帥——」
郎闓輕呼一聲,和張溫、劉猗、鄭系等人圍上來,低聲問道:「太子登基一事眼看是不成了,只是石趙十萬大軍該當如何應付,石帥是否已經有了主意?」張溫、劉猗、鄭繫個個面色深沉地盯著石青,等待他的回答。
石青沖郗超一使眼色,郗超機靈,迅疾悟過來,招呼何三娃和一幫親衛在石青、郎闓等周圍圍成一個大圈,無聲無息地把石青一夥和整個送葬隊伍隔離開來。
「諸位勿須擔憂,劉顯小兒此來不過送死耳。」
輕蔑地一笑,石青沉穩地目光向四周逐一打量,見幾位新附之士臉色和緩了些,就接著說道:「劉顯來攻只是為我等創造機會,我等該當如此這般……」
石青低聲說了一陣,幾位新附之士低聲歡呼,旋即欣喜地擠出去,向四下分頭散開;石青神色反而沉重下來,四下一一打量,隨即目光一亮,落在身後踽踽獨行的蔣干身上。
「景興。汝悄悄過去找劉群劉公度大人,請他……三娃。汝去找韋伯陽和孫威大哥,就這般說……」
石青囑咐郗超、何三娃一番,然後停下腳步等候蔣干。待對方臨近,他笑呵呵湊上去熱情招呼道:「左將軍心事重重,面帶隱憂。不知此為何故?」
蔣干沒好氣地瞥了一眼,反問道:「石趙來犯,鎮南將軍很是從容,莫非已有退敵之策?」
「若得左將軍襄助,退敵倒也容易……」石青微笑頜首。
蔣干一滯,稍傾開口問道:「不知蔣某該如何襄助?」
「很簡單!左將軍只須如此……」石青桀然一笑,湊上去附耳低語幾句。
蔣干目光一閃,遲疑了好一陣,這才不甘心地說道:「鎮南將軍好算計,連敵軍都為你所用,蔣某不從看來是不行的。」
石青沒有回答,目光灼灼地盯視著對方。蔣干神色一黯,歎道:「事關鄴城安危,也只能如此了。鎮南將軍,你贏了。」
石青一咧嘴,天真地笑了起來,沖蔣干一示意,身子一閃,很快湮沒在回城的隊伍中。安葬隊伍以比來時快的速度急速返回,入城之後,一萬多鄉黨、郡望以及戰歿者親眷一哄而散,幾千朝臣文武、禁衛將士蜂湧著進了皇城直奔琨華殿。
該打得招呼的路上已經打過,石青悠閒下來,踏上石階,隨人流緩緩進入琨華殿。太子冉智、董皇后先行趕回,已在殿首就座。石青沖正座的冉智和側座的董皇后一一作揖,然後退到左手文臣行列。
不斷地有官吏趕到向太子和皇后見禮,冉智與董皇后忐忑地應對著安撫著,不時焦急地瞧向下手的大將軍,董閏臉色變幻莫測,眼光在殿中文武身上逐一掃過,待衛將軍王泰進入殿內叩拜見禮完畢,董閏輕咳一聲,張口說道:「大魏文武諸君!國事艱難,禍患旋踵。襄國之戰十數萬英靈剛剛入土,石趙大軍便即來犯。危難之際,還請諸君秉持忠義之心,挺身而出,為國分憂……」
琨華殿上倏地一靜,交頭接耳的聲音停了下來,上百位文武齊齊注目董閏。
董閏團手四方一揖,道:「大魏日後該當如何?敵軍該當如何應對?請諸君不吝賜教。」
「大魏日後該當如何?」聽到這句話,石青雙眉一揚,頗為訝異。這都那般時辰了,劉顯即將兵臨城下,董閏還沒放棄擁戴冉智登基為帝的念頭,竟把應對來犯之敵放到大魏前途之後解決?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區區劉顯,大將軍勿須憂慮。當務之急乃是……」石青沉思之間,左將軍王泰越眾而出,沖太子、皇后揖手為禮道:「請太子速速登基,以安定民心士氣,延續社稷國祚。」
少府王郁和新拔擢的尚書左僕射張乾隨聲附和道:「衛將軍所言有理。若欲迎戰敵軍,鄴城上下必須凝聚一心。請太子盡快登基以安士民之心。」
石青茫然地望向三人,登基稱帝不是小事,怎麼也得三五日禮儀;敵軍迫在眉睫,鄴城哪來的三五日時間?難道他們以為隨口一說就能登基為帝,不需要祭拜天地祭拜祖宗,不需要宣諭天下?
「荒唐!」喝斥聲中,郎闓挺身站出,怒視王泰、王郁、張乾道:「汝等擔心鄴城淪陷不速乎!火燒眉毛之時,竟然有心貪圖擁戴之功!」
郎闓之言誅心之至,他不去辨說冉智登基之舉是否合理,卻直指三人貪戀擁戴之功。
張乾新晉之人,身份低微,不敢和郎闓辯駁,王泰、王郁不然,兩人在冉閔任武德王時便追隨左右,受寵程度不亞於郎闓。
王郁當即跳起來駁斥道:「天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汝是何意!竟敢阻撓太子登基為敵?」
王泰嘿嘿冷笑,譏刺道:「嘿嘿……皇上屍骨剛剛入土,便有人生出其他心思,好個忠臣!」
劉猗、鄭系次第邁出,應援郎闓。劉猗道:「郎大人是否忠臣非衛將軍能夠斷定,拋開忠奸之辨,郎大人識形勢、明緩急,實為能臣。這卻不是某些人能夠比擬的……」
王泰大怒,沒想到劉猗竟敢與他公然作對,正欲喝罵,鄭系冷笑道:「好一個穩定民心之舉,凝聚士氣之策!果然是好的很——」
王泰聞言一滯,不知如何辯解。臨戰之際,擁戴太子登基為帝,為的是凝聚人心士氣,同仇敵愾;可朝堂上的氣氛哪有半點凝聚氣象,倒更像是分裂。鄭系之言猶如釜底抽薪,讓他沒有半點辯駁的餘地。
「諸位。請聽老夫一言……」
僵持之中,司徒申鍾開口了。他是三朝元老,兼有擁戴冉閔登基的大功,德高望重,一旦開口,任誰都得給幾分面子。爭持雙方冷目相對卻都靜了下來。「太子登基為帝是大事,是盛事,當莊重以待,毋須急躁,應徐徐圖之。石趙來犯,是險事,是急事,稍有不慎,大魏便有亡國之虞,當立即著手籌措對策。否則,萬事休矣。」
申鍾沒有明言雙方誰對誰錯,只話語中對登基之舉很不以為然。董閏大怒,狠狠盯了他一眼,思酌著如何反擊之時,太子一側的董皇后說道:「老大人說得是。事有輕重緩急之分,太子登基與保全社稷孰輕孰重,一目瞭然。諸君該早思對敵之策才是。」
董閏一窒,再也不好就登基之事爭執下去,頓了一頓,他接著皇后的語氣說道:「衛將軍和王、張二位大人忠義可鑒,只是心思急了些。當前首要之務,應按皇后和司徒大人之言,應對石趙大軍為妥。不知諸君可有良策禦敵衛國?」
郎闓、劉猗、鄭系目的得逞,從容退下;王泰、王郁、張乾雖然得到『忠義可鑒』的讚譽,終是有些不甘,瞪了郎闓一眼,忿忿退下。
申鍾憂慮地說道:「敵軍趁勝而來,人多勢眾;我軍新敗,士氣不振,只怕難以抵擋。唯今之計,只有據城堅守一途了。」
殿中氣息陡地一滯,申鍾所言不虛。襄國戰敗,冉閔離去,大魏群龍無首,與石趙情勢逆轉,短期內只怕很難正面對抗。
「萬萬不可!」
郎闓復出,截然反對道:「襄國之戰,歷時及近半年,十餘萬大軍耗糜無數,公祭之時,撫恤戰歿者家眷,府庫稟倉已清掃的一乾二淨。此時鄴城已無半點存糧,眼巴巴地盼著夏糧收割呢。若是被困城內,怎能收割夏糧?沒有夏糧接濟,憑什麼守住鄴城?」
郎闓掌管大魏家底,在這方面,他的話最有權威。事實上,不用他說,已有許多與錢糧打交道的官吏意識到這點。
「這可如何是好?打,難贏。守,無法守?」董閏臉色一白,哀歎一聲。
「」大將軍無憂——中書令韋伯陽適時站出,接過董閏的話語說道:「衛將軍久經沙場,勇武善戰,曾以六萬人馬大敗石琨十二萬大軍;以此推之,只需衛將軍領兵出戰,區區十萬來犯之敵,不過瓦雞土狗耳。」
董閏轉憂為喜。王泰雙眉一揚,適才的不如意盡皆雲消霧散,志得意滿之際,他匆匆向石青瞟了一眼。但見對方垂眉斂目,沒有任何反應。
劉群撫掌大讚道:「此言大善。悍民雙璧名聞天下,但有衛將軍出馬迎敵,鄴城無憂矣。」
有人帶頭附和,便有人不甘落後,王郁、張乾再度站出,隨郎肅、條攸、王簡等人附和道:「伯陽之言對極,有衛將軍在,鄴城安如泰山。」
董閏一振,亢聲說道:「衛將軍眾望所歸,當得抵擋石趙大軍之重任。諸君可有異議?」說話之時,董閏目光眨也不眨地盯著石青。殿中文武數百,若說其中誰有資格不服,只有率領新義軍四處征戰,立下赫赫威名的石青。
感應到董閏的關注,石青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董閏心底一鬆,折身向太子冉智拜道:「啟稟太子。朝中諸君願推左將軍王泰為帥,請其率兵抵抗來犯之敵。太子之意是……」
冉智轉顧董皇后,見皇后點頭,隧道:「就依大將軍以及朝中諸君之意,詔命左將軍為征北大都督,率合城軍民迎戰劉顯逆賊。」
「謝太子看重。末將不敢有負所托,請太子、皇后、大將軍靜候佳音,旬日之間,劉顯小兒人頭定會呈上御案。」王泰大步邁出,高聲謝恩。
有了對勝利的預期,殿中氣氛鬆泛許多。董閏欣慰道:「董某意欲以驃騎將軍張溫部、宿衛軍王泰部、太子東宮馬鐙新軍、新義軍石青部、再從戍衛軍蔣幹部抽調一萬士卒,組建討逆軍。討逆軍合計六萬五千人馬,以左將軍王泰為大都督,驃騎將軍張溫、鎮南將軍石青為副都督,出城北上,迎戰劉顯。不知諸君以為如何?」
「只怕有些不妥。其他各部如何不得而知,張某所部只怕難以從命……」
董閏話音剛落,張溫便接口反對,他淡淡地解釋道:「張某麾下兩萬人馬分駐安陽驛、輥橋、建安驛、邯鄲四地。不等將令傳到,邯鄲就會被敵軍隔斷,怎可能回鄴城聽調?另外,安陽驛、輥橋距離鄴城各有一日之程,算上來回傳令的時間,嘿嘿,等他們趕到鄴城之時,敵軍早已兵臨城下,稍一不慎就會被敵所乘,逐一擊破。為了安全,還是就地堅守為好。」
董閏眉頭一皺,張溫言辭看似合理,實則虛實各半。譬如安陽驛和輥橋的駐軍,快馬傳訊,連夜進發,定比劉顯大軍先到鄴城。張溫如此說,目的不願損耗麾下人馬。
明知張溫心意,董閏卻沒有辦法。這時候私軍盛行,禁軍風氣雖然好過地方,但也沾了不少當時習氣,只知自家將官不知朝廷督帥的將士在所多有。若有冉閔那等威望,一切都不成為問題,輪到他董閏可就不行了。
「呵呵……」
石青的輕笑打斷了董閏的憂思,聽到這笑聲,董閏心中一慌,暗叫不好。心跳氣喘間,他聽石青說道:「新義軍遵照朝廷詔令,抵抗石趙餘孽原該當仁不讓,只是……」
聽到這裡,董閏的心驟然提到嗓子眼。
「……此前新義軍很少與朝廷禁軍配合作戰,突然撮合一處,配合不易,戰力難以發揮,這樣只怕不妥。以石某之見,新義軍留在西苑,替戍衛軍助守三台,請戍衛軍多抽調一些人馬加入討逆軍就是了。」石青笑吟吟地說出自己的意見,一點不為用騎兵守城之拙見害羞。
董閏腦袋一暈,早點昏倒過去。再調戍衛軍參戰,城中就只剩一萬新義軍和一萬悍民軍。他怎麼放心得下?
「鎮南將軍說得好輕鬆,好像戍衛軍有多少人馬似的。」
蔣干臉紅脖子粗地站出來反駁石青。氣咻咻地說道:「鄴城共有七門,城牆三十多里,戍衛軍就這兩萬人馬,全鋪上去還嫌薄弱,哪有多餘人馬調動?戍衛軍是鄴城最後一道防線,鎮南將軍可知其中意義?有這道防線在,即便討逆軍敗了,鄴城還在。沒有這道防線,討逆軍敗了,鄴城就等於完了。汝等將戍衛軍抽調一空,可敢擔保討逆軍必勝,可敢擔保鄴城勿須戍衛軍守護?」
蔣干沖石青大叫大嚷,可話中之意全是在否定董閏抽調戍衛軍的意圖。董閏腦袋嗡嗡之響,這時候,他才清楚地認識到,沒有了冉閔,鄴城沒幾個人在意他這個國舅大將軍。
「大將軍,蔣某還有一事需要稟明。」
蔣干沖石青發作了一通,轉對董閏,不卑不亢地說道:「太子東宮的五千馬鐙新軍正在進行極重要的整編,整編未完成前,戰鬥力不彰,倉促出城迎戰,就是送死。蔣某以為,此舉十分不妥。請大將軍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