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屠沒有聽從王朗的命令。
其他人紛紛住手投降之時,他仍死命地揮動著短槍,竭力抗拒著對手的攻擊。他已認出眼前的對手,那是他曾經行刺未果、與南和張氏恩怨深重的新義軍軍帥石青。
他是否認出石青其實無所謂,可怕的是,石青顯然也認出了他,並特地殺過來。石青的狠辣他不僅聽過,而且親眼見過。在這樣的對手面前,他不敢有半點僥倖。只是,即便知道必死,他還是忍不住要拼到底。
「不知死活——」石青低斥一聲,縱馬衝向江屠,就在江屠閃避之際,蠍尾槍電閃而出,一槍抽在江屠背上,一槍桿把江屠抽得浦飯在地,再想起身時,已被四五支長槍抵住要害。
石青沒有急於斬殺江屠的心思。他清楚江屠的身份,知道此人是南和張氏的心腹門客,從他的身份與崗坡上攜帶家眷的大車聯想到張舉被慕容氏所困,江屠此行的使命昭然若揭——他是在護送張氏家眷。
明白了這一點,石青非常欣喜,高興的忘了江屠刺殺時的凶狠。他和郎闓曾經論及中原有十二個威脅,其中南和張氏子弟就佔了兩個,一個是并州張平,一個是豫州冉遇,並且這兩人都是中原腹心之患,端的不可小覷。如今張舉家眷到手,面對二人,可謂多了一份重要的籌碼。
心中歡暢無比,面上卻如沉水一般,石青冷漠地呵斥道:「捆起來!等候本帥發落——」
「這位將軍!我等既已降了,還請留些體面。」何三娃、郗超等還未動手,隱隱帶著些懇求的聲音先行傳來。石青循聲看去,但見一位年近四十,相貌堂堂的武將大步邁了過來。
「王朗!王驃騎——」石青失聲驚呼。
近十年來,王朗是鄴城禁軍之中的頂尖人物,無論是石虎寵信的程度或是朝中的人脈關係,都不是冉閔這等後起之秀可以比擬的。作為東宮高力士的毒蠍對他更是如雷貫耳,崇拜異常,遠遠見過兩次之後,便留下深刻印象。是以,石青得以一眼認出王朗。
「這位小將軍面生的很呢,抱歉,王朗竟然不識——」
王朗客套著,正欲藉機請石青善待江屠,被四五支長槍抵在地上的江屠已大聲提醒道:「驃騎大將軍小心啊。他就是新義軍軍帥石青石雲重。」
「啊——」王朗連退三步,詫異地盯著石青,驚呼道:「你就是石青石雲重?冉閔遺命繼承大魏朝統的那個石青石雲重!」
「皇上遺命?!驃騎大將軍,這話如何說起……」比王朗更詫異的是蔣干,他剛剛率馬鐙新軍趕到,聽到王朗的說法立即接口過去追問。
與五千馬鐙新軍一同現身的,還有從南、北兩個方向逼近的童圖營。上萬騎兵除了將西邊的太行山當作缺口留出,從其他三個方向密密合圍過來。王朗瞅見這一幕,心中更是後悔,實不該小覷鄴城的大魏朝廷,輕易動手反抗。
懊惱之際,王朗看向將干的眼神便不一樣了,溫淳招呼道:「原來是蔣干兄——聽說蔣兄很得魏皇賞識,在鄴城位高權重,很是不錯。恭喜!恭喜!」他們彼此認識。石趙之時,王朗是軍中翹楚,蔣干為禁軍中堅,兩人稱不上惺惺相惜,也可以說相互好感,只不過王朗的位階比蔣干要高出一大截。
「見過驃騎大將軍。」蔣干依照習慣下馬沖王朗一揖,在王朗伸手相扶之際,他又追問道:「適才驃騎大將軍言道我皇遺命,蔣幹不知是怎麼回事?煩請大將軍解惑。」
難道石青沒在鄴城宣讀冉閔遺命?
王朗狐疑地瞟了眼石青,正欲開口解說,石青搶先開口道:「左將軍。人多嘴雜,此事稍後再說不遲,此時還是收攏降兵,加以審訊為妥。」
難道石青還未在鄴城立住腳?
聽到蔣、石彼此的稱呼,王朗心念一閃,對蔣干說道:「蔣兄有所不知,刻下我等是友非敵。王某與太尉大人已決意離開襄國石氏,帶家人南下豫州安生。適才之所以敵視,只以為來得是盜賊山匪,哪知道是諸位,實在抱歉。不過,即便不論王某與蔣干兄的交情,只論冉遇,你我雙方就不應敵視;冉遇是大魏的豫州牧,王某此行投奔於他,從此在他麾下,也算是大魏人士,諸位不會留難王某吧……」
「哦?原來驃騎大將軍打算南下投奔冉使君。」蔣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即轉向石青,嘴唇動了一動。
「左將軍忘了先前所說,俘虜繳獲一應交給新義軍處置麼?」
石青搶先出口,把蔣干打算說項的話憋回肚子裡。稍傾,他斜睨王朗,嗤笑道:「王驃騎說得好不輕鬆,是敵是友原來盡皆由汝等決斷。汝等逃亡襄國扶持石祗,年餘來為大魏帶來多少麻煩?張舉北上,邀請鮮卑出兵,致使朝廷襄國戰敗,皇上因此而殉;罪惡滔滔,貽害無窮。你一句已脫離襄國,便能一筆勾銷?便能化敵為友?」
王朗沉默不言。蔣干一凜,再看王朗的目光已然有了變化。
「立身不同,情勢兩別。惟有敵我之分,何來罪惡之論……」一道清冷的女音悠然傳來,代為王朗辯駁。
石青抬眼看去,只見童圖營押著十幾輛大車和百十僕傭趕了過來。聲音來自其中一輛大車。那輛大車甚為華貴,兩頭花色漂亮的健牛為之駕轅,健牛披紅掛綵,韁繩轅套竟不是一般的皮革,而是絞合了金絲的絲絹。牛車板面上下,朱漆為底,其上雕花繪草,美輪美奐,車蓬圓圓如傘,簇新的彩繡錦緞瀑布一般從傘面上向四方懸垂傾瀉,如大帳一般將整個車廂遮蓋的嚴嚴實實,聲音便是從其中傳出來的。
呵——香車美人,不外如是!
暗自好笑間,石青聽車內女子繼續說道:「……敵我之間,各施技巧,成王敗寇,全由自取。魏皇襄國之敗是如此,我等不敵被擒亦是如此,要殺就殺,要囚就囚,何必扯些是非善惡。」
女子語氣絕然,說到最後,話語鏗鏘有力,隱含金石之音。
石青大為訝然,與這女子錚然傲骨相比,曲意求懇的王朗可是大大失色。這女子是誰,竟然有如此氣節,端的不凡。不由自主地,石青心底生出一股強烈的渴望,忍不住想上前掀開錦緞以觀這女子的廬山真容。
「夫人說的是。王朗受教了。」王朗赫然說道。
夫人?到底是張舉的夫人或是王朗的夫人?暗自一轉念,石青已然記起一件事。
歷史上,襄國戰罷,慕容氏一無所獲,悅綰回軍後,慕容俊遷怒張舉,將其處死。時在襄國的張舉如夫人韓氏隨即潛逃,南下豫州投靠冉遇。她到豫州不久,冉遇便複姓張氏,並聯通荊州刺史樂弘、徐州刺史周成、兗州刺史魏統一道歸降大晉,張遇此舉,給尚未從襄國之敗恢復過來的大魏朝廷重重一擊。自此,河南數州之地不復為冉閔所有,揚州刺史殷浩不費一兵一卒「收復」了大半個中原。
十個月後,大晉朝廷打算在河南行使轄治權,以北伐之名,遣安西將軍謝尚、北中郎將荀羨率軍進駐壽春。這時候,張遇突然翻臉,聯手荊州刺史樂弘攻擊北上晉軍,謝尚、荀羨鎩羽而歸,張遇以三州之地為進身之階,轉而投靠剛在關中安身下來的苻氏大秦國。
這事並未算完。張遇投奔大秦不過一年,秦主苻健看中了張遇的小娘韓氏,納為昭儀,並戲稱張遇是其假子。張遇大怒,暗中籌謀起兵反叛,只可惜關中乃是苻氏的天下,不是任他肆意橫行之地,未及一月,便即失敗身亡,結束了四降四叛的人生。
車中之女不會就是張舉的如夫人、張遇的小娘韓氏吧……想到史實,石青一陣恍惚。韓氏投靠冉遇不過兩年時間,這兩年間,冉遇複姓、叛魏、降晉、叛晉、降秦、謀逆、敗亡……各種動作可真不少。
車中女子似乎很不簡單,她若是那個韓氏,冉遇後來的際遇只怕與她有些關係。思忖之下,石青忽然面對香車厲聲喝問:「汝系何人!竟敢肆意賣弄唇舌。需知石某雖有佛心善念,手中鋼刀卻不知道憐香惜玉!」
「石青匹夫!膽敢對夫人無禮——」石青話音剛落,江屠便即按捺不住,意欲衝上來拚命,只是他週身被繩索捆綁,掙來掙去也無從掙脫,只能破口大罵。
王朗則是冷笑連連,鄙夷地盯著石青道:「好!嘿嘿……好威風!好煞氣!」
祖鳳不滿地嗔了石青一眼,似乎怪他欺人太甚。石青毫不在意,只盯著香車,等待回答。
香車裡先是傳出悠悠的歎息,女子清冷的聲音隨即響起來。
「妾身韓氏,夫家乃南和張氏。嫁入張氏這些年,妾身榮華富貴常享,受人尊崇經摜,憐惜他人之事常有,只沒被他人憐惜過,除了我家相公,也不知世間還有誰配憐惜妾身。這位將軍。要殺要剮都由得你,只是不要憐惜。因為——你不配!」
聲音清清冷冷,冷漠之中帶著些高傲,話語卻犀利無比,遠不是石青裝模作樣的嚇唬能夠比擬的,其中透出的鄙視不屑濃烈到了極點。令人奇怪地是,聲音入耳,卻無人能生出怒氣,在場聽眾似乎感受到其中的悲奮、壯烈,他們似乎看到了屈辱後的抗爭,甚至於產生了一些同情,從而把受害者是石青這一點給徹底遺忘了。
石青同樣有這樣的感覺,別人指責他不配,他不僅生不出怒氣,反而心中有愧,直認為是自己將人逼得太狠的緣故。
「罷了——是石某失禮,張夫人勿怪。所謂禍不及家人,王朗、江屠勾連張舉助紂為虐,與我大魏為敵,既已被擒,當受其咎,卻與夫人無關,石某不該……」
說到這兒,石青口中一頓,忽然意識到不對,自己這是怎麼啦,對仇敵眷屬怎地如此婆婆媽媽?她即便無罪,卻也無功,自己為何要有愧疚之感?
想到這些,石青心中一凜,轉而說道:「夫人是要南下豫州尋冉使君麼?夫人有所不知,皇上駕崩,朝廷已經傳訊豫州,請冉使君來鄴城弔祭並商討國事。既如此,夫人不如在鄴城等候冉使君吧。另外,石某轄地青兗,與冉使君比鄰而居,相交莫逆,夫人與冉使君有親,石某不敢怠慢,冉使君未至之前,願代為照顧夫人日常飲用。還請夫人莫要辜負石某一片赤誠,萬萬不可客套推辭。」
「妾身多謝將軍好意。一切唯命是從就是。」香車裡傳出淡漠的不置可否的回答。
「多謝夫人允准。哈哈哈,能為夫人效勞,石某日後也好與冉使君相見。」石青乾笑幾聲,旋即聲音一抬叫道:「侗圖!汝率部把王朗、江屠及其麾下士卒押回西苑,膽敢逃跑者,殺無赦!」
童圖應命而去,石青靠近祖鳳,附耳說道:「鳳兒。我懷疑這個張夫人不簡單,回西苑安頓下來後,你幫我盯緊些,一定要小心在意。」
祖鳳微微露出些詫異,旋即點頭答應,招呼部眾去羈押看護對方家眷。祖鳳明白,新義軍只她一位女子,『照料』張夫人的重任自然要落在她身上。
與王朗麾下精騎交鋒片刻,新義軍戰歿七人,傷二十五人,王朗部陣亡一百二十三人,剩下的包括傷患、包括家眷僕傭兩千三百五十八人盡皆被俘。
清點戰績的時候,蔣干一直圍在石青身邊打轉。原因不僅是驚詫艷羨奔射技法,更是想早一刻弄清冉閔的遺命是怎麼回事;等到回程之時,他終於有了機會,隨即拉著石青的馬韁,離開了大隊。
兩人並轡緩行,石青為難地說道:「這事沒想到會從王朗口中漏出來。左將軍,說實話,石青以為,知道此事過早對你並無好處。」
「為什麼?」
「因為知道以後,左將軍就將面臨選擇。對世人來說,選擇並非是件輕鬆之事,特別是局勢未明、左右兩難之際,選擇會變得格外艱難,稍一不慎,便是全盤皆輸的結局。」
「可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總有需要選擇的時候,既然如此,何不早知道,早選擇呢?」
「左將軍此言謬矣。早、晚選擇效果和難易完全不同。真相大白之際,大勢所趨,世人勿須多慮,只需順應時勢便可輕易做出選擇,局面混沌之時,世人往往懵懂,只能左顧右盼,瞻前顧後,心慌慌不知何所從。」
「哈哈哈——」
蔣干被石青這番話逗得哈哈大笑,過了一陣,他收起笑容,反口辯駁道:「鎮南將軍。選擇固然艱難,但於蔣某而言,寧可清醒並艱難著,也不願要糊塗的快活。快請實言相告吧。」
石青無奈地歎口氣,隨即把冉閔的遺詔和自己的顧慮一一道出。隨後道:「左將軍。請選擇吧,將軍是願意遵照皇上遺詔,鼎立襄助石某。還是維持當前的朝廷格局,聽從太子、董大將軍的命令。」
蔣干臉色木然,許久未答。
石青嘖嘖連聲,刺激道:「怎麼沒有言語啦。適才是誰豪氣滿滿,說寧可『清醒並艱難著』來的……」
蔣干皺了皺眉頭,依然沒有開口。
石青目光一閃,歎了口氣道:「原來左將軍已然做出了選擇,只是不好告訴石某罷了。如此說來,鄴城免不得要有場動亂。唉——內憂外患,何時方休,鄴城難保矣。」
蔣干斜睨了一眼,忽道:「鎮南將軍勿須相激,蔣某只是太過意外,並非已做出選擇。」
石青大喜,道:「如此就好。左將軍不用匆忙選擇,只請幫忙瞞住此事。馬鐙新軍也有不少士卒聽見,請將軍命令該部駐守太子東宮,這幾日不可讓他們有機會進入鄴城,以免生出是非。」
對於石青來說,只要蔣干保持中立,鄴城局勢大抵便可定下來了。蔣干沒有令他失望,回說道:「蔣某雖有心輔佐太子,然有皇上遺命在耳,卻也不敢太過忤逆,只好置身事外。在此有一言提請鎮南將軍注意:將軍乃皇上信重之人,務必要對得起皇上,保全皇上子嗣,不要傷害太子、諸王和皇后。」
石青神色一整,肅然道:「左將軍請放心。石某並非不知忠義,但若在世一日,必定不會讓皇后和太子兄弟受到委屈。」
蔣干默然點頭。
如蔣幹這種戎馬多年的老軍旅,最為看重資歷輩分,石青武藝高強,作戰勇猛,戰績赫赫,權大威重,乃是公認的年輕一輩的翹楚。儘管如此,潛意識裡蔣干還是將石青視作地位比自己稍遜一籌的後進小輩。冉閔的遺命不僅讓他意外,還讓他產生了一些牴觸。只是,考慮到鄴城即將面對的威脅,考慮到新義軍強大的實力,他最終還是選擇聽從冉閔遺命,追隨石青。不過他一時拉不下顏面,只好說置身事外兩不相幫。
「左將軍願意讓馬鐙新軍習練奔射之技嗎?」石青口音一變,話題轉到戰技之上。
蔣干唔了一聲,旋即反應過來,連聲道:「這當然好,只是該如何著手呢?」
石青笑道:「馬鐙新軍這幾日駐守太子東宮不是不能外出嗎?這樣吧,石某打算遣一支教導隊前去,趁機把馬鐙新軍整編成弓騎、槍騎混編的新軍。左將軍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