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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九章 好大的一盤棋 文 / 言無咎

    晚上的西苑雖然燈火通明,哭喪聲依舊,比起白天的喧囂還是安靜下許多。郎闓先到太常卿署理公務的倉房瞅了一眼,發現石青不在,他便向新義軍駐紮地尋去,隨後在值哨的引領下,來到一個土壘營房找到了石青。

    這是一間空曠的營房,除了石青,只中心地面放了塊大木板,木板上東一堆西一堆擺放著大小不一的石塊和濕漉漉的泥團。石青雙手團著一坨軟泥,蹲在木板一側沒有起身,只仰首沖郎闓笑道:「郎大人。找石某有事?」

    他這一笑,雙眼彎成兩道月牙,兩排白生生的細牙露出來,與手上的泥團配在一起,恰如一個無邪貪玩的大孩子。

    看到這副情景,郎闓不僅啞然,一肚子的鬱悶火氣不由得洩了大半,憋了好一陣他才憋出一句話:「石帥果是異人,還有這等雅興……」

    石青只是衝著他笑,沒有解釋。

    郎闓收攏心情,踱過去蹲下,隔著木板,認真地問石青:「聽說皇上留有遺詔,詔令石帥……執掌朝廷?」

    石青笑容忽地一收,警惕地望著郎闓,沉聲喝問:「這消息郎大人是從何處聽說的?」

    郎闓針鋒相對,反問道:「石帥擔心什麼?為什麼要隱瞞?你想稱王稱帝,直接宣讀遺詔就是了。這般遮遮掩掩不怕朝臣誤解嗎?」

    「是嗎?」

    石青仔細審視著對方,稍後說道:「郎大人既已知道,石某就不再相瞞。實話說罷,石某擔心驟然宣佈遺詔,因襄國之敗而離散的鄴城會更加不穩。大將軍、皇后、王泰甚至包括郎大人肯定有一批人不服;觀風望色希翼投機取利之人必定也不少;絕望灰心,棄之而去者更不在少數……如此,石某人得一空城又有何用?其實,於石青而言,名分、權利都是小事,重要的是,鄴城必須上下一心以因應接踵而來的威脅——襄國羯胡和鮮卑慕容的進攻!郎大人可曾明白?」

    「襄國和鮮卑的進攻?」郎闓神色一緊,追問道:「他們什麼時候會來?」

    石青答道:「襄國威脅稍小,但迫在眉睫,異常緊急。鮮卑人距離鄴城較遠,中間尚隔著博陵鄧恆、王午和冀州石琨,但他們的威脅更大,很可能是毀滅性的。」

    「啊——」

    郎闓吸了口涼氣,看向石青的眼光已截然不同,襄國戰敗,鄴城人心慌亂,大多數人都在為自己和家族尋找新的出路,眼前這人卻不一樣,既能清醒地認識到危機,又能踏踏實實地盡力挽救。與之相比,自己的憂慮實在很春花秋月。

    觀念有了轉變,心思就會跟著轉變。郎闓不知不覺向石青靠攏,開始把心思用到鄴城即將面臨的威脅上。思忖片刻,他試探著說道:「石帥若是不在意名分、權利,穩固鄴城最好的辦法就是效仿周公、武侯,輔佐少主登基為帝。新義軍與禁軍聯手與共,朝廷上下同心戮力。如此社稷可保,石帥亦可留名青史,成一千古佳話。」

    「時移境遷,此法不可行啊……」

    石青歎息著搖搖頭,緩緩解說道:「無論是周公或是武侯,昔日所處環境都較為穩固,輔佐少主乃人心所向。大魏與前者不可同日而論。其內,朝廷雖有一些忠貞之士,更多的卻是三心二意,觀風望色之輩。這等人不受忠義束縛,只會依附強者亂世求生;太子一日不能讓其真心臣服,朝廷便一日不得安穩。其外,羯胡旋踵而至,鮮卑虎視眈眈,社稷傾頹就在眼前,內外交困之際,郎大人可知周公、武侯有多難當?況且,即便石某想做周公便能做麼?皇后和大將軍願意嗎?王泰願意嗎?他們若不願意,石某又當如何?羯胡兵臨城下之時,石某要在鄴城發動一場內亂將他們通通拿下麼?」

    「這個……」郎闓猶豫著說道:「石帥只要自願放棄皇上遺命,並擁戴太子登基為帝,皇后和大將軍得知後必將感激不盡,定然依將軍為朝廷柱石、社稷干臣。」

    對郎闓這種天真的想法,石青直接予以否定,他堅定地回道:「郎大人想得太簡單了,人心之惡,怎麼比喻都不為過。以周公之賢、武侯之能,尚且免不了受流言、掣肘之苦,何況年少資弱,名聲不彰的石青?若依郎大人之意,不知石某背後將會受到多少牽扯算計,哪裡還有精力應對羯胡鮮卑?殺胡復漢雖是皇上率先倡議,卻也是我輩共同之大業,與之相比,一家一姓之江山社稷算不得什麼。為了完成皇上遺願,為了中原千百萬黎庶安樂,石某不能受半點掣肘,必須將鄴城完全掌控在手。」

    郎闓一僵。石青和當年的冉閔一樣,抬出了殺胡復漢的大旗,這讓他無話可說。在北地漢人心目中,殺胡復漢遠比一家一姓的江山社稷更重要。

    「皇上睿智啊,他能看得透,郎大人為何一直看不透……」

    石青意味深長地對郎闓說道:「此為亂世,強者為尊。皇上很清楚,他離去之後,無論是皇后、太子或是董大將軍都無力支撐起大魏朝廷;即便沒有石青,鄴城也難逃羯胡鮮卑攻擊,即便能抵住羯胡鮮卑的攻擊,大魏江山也會被朝廷中的張青、李青謀奪。與其便宜羯胡鮮卑或者張青、李青,不如名正言順地送給石青,為子孫謀一份人情,留一條生路……」

    郎闓瞿然一驚,徹底醒悟過來。冉閔顯然經過深思熟慮才留下這份遺詔,自己竟然背道而馳,孜孜以求地希望能保住大魏江山社稷。這未免太不現實了。

    郎闓倒也利落,一旦想透,立時認錯。站起身對石青鄭重一揖道:「郎闓魯鈍,一直未明瞭皇上深意,錯怪石帥了……」

    石青慌忙起身去扶,情急之下,他忘了手中泥團,一杵就把郎闓雙袖杵出了兩團泥漬。只是他心情甚好,對自己的魯莽舉動毫不在意,打趣道:「這個……郎大人以禮待我,石某以泥相還,相差彷彿哈——」

    盯著對方手中的兩團濕泥,郎闓無奈苦笑,道:「石帥既承大任,與以往已然不同,一舉一動,必將為眾人所注目,還請謹言慎行,發乎情,止乎禮。怎能做孩童玩耍姿態。」

    石青呵呵一笑,道:「郎大人錯了,石某可不是在玩,而是在下一局好大好大的棋。」

    「下棋?」

    郎闓狐疑地瞅瞅腳下,只見木板上泥團、石塊散亂擺放,沒有半點規矩,無論如何不像是一局棋。嘴唇一動,他正想問出心中疑問,石青搶先開口道:「郎大人。你究竟從何得知遺詔之事?這個問題很重要,弄不好會打亂石某的謀劃,請務必告知。」

    「這個……是劉公度劉大人告訴郎闓的,劉大人從一名返回鄴城的北征士卒口中得知此事,隨即將那名士卒殺了。他為人素來穩重,若非被郎某所激,定然不會輕易相告,是以,應該不會將此事傳揚出去。」郎闓怕誤了石青大事,遲疑了一下,最終據實相告,只暗地替劉群說了些好話。

    「原來是劉大人啊。」石青不知可否地念叨了一下便沒了言語。

    「石帥。你說這是一局棋,為何郎闓看著不像呢?」郎闓開口相詢,除了好奇之外,他還想借這個問題將石青的心思從劉群身上引開。

    「告訴郎大人也無妨。郎大人,來,蹲下說話……」石青先自蹲下,待郎闓蹲下後,他指著那方木板說道:「這局棋叫做天下。郎大人請看……這條無土無石的縫隙是長江……這一條是黃河……這條泥壟是太行山……這一條是秦嶺……這塊石頭是長安……這是鄴城……」

    石青的手指緩緩從木板上劃過,隨著他的解說,這方木板在郎闓眼中漸漸生動起來。幽冀平原、長江大河、巴蜀谷底……一一清晰地展現出來。

    「……郎大人注意石某用指甲掐出的印痕,你看,這一條東到淮口,西至秦嶺太白峰的印痕,以南便是江左大晉;太白峰西南這一小塊區域,乃是氐人仇池公楊初盤踞之地;再向西,過了黃河便是尊奉大晉的西涼張氏;這裡是河東,石勒強遷的氐人、羌人在此與匈奴雜居,其中匈奴人勢力最大;河東過來便是并州,名義上尊奉襄國,實際并州刺史張平收容枋頭氐人殘餘,已成割據之勢;并州北部是為代州,鮮卑拓跋在此休養生息,聽說很是興旺,也許勿須多久便會興起。代州之東北至大漠,東至大海,南至冀州的這一大塊便是鮮卑氏的大燕國。燕國之下,鄧恆、王午龜縮在魯口,勢力範圍不出博陵郡;石祗盤踞襄國、石琨盤踞冀州城,衰而未亡,還在苟延殘喘……這就是我們的中原,在諸般勢力包圍的中心。」

    天下!這是天下。以天地為棋,英雄豪傑皆為子。果然是一盤好大好大的棋!

    盯著這方『散亂;的圖形,郎闓熱血上湧,心神震顫;鼻子忽地一酸,眼前竟然有些模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石青似乎在敘述中想到了什麼,沒有再理會郎闓,只出神地盯著木板沉思。

    營房裡陷入沉寂,只有四五支火把搖曳著青幽幽的光。

    許久許久……

    郎闓動了一下,顫聲問道:「石帥。這盤棋該如何下?如何執子?如何落子?誰能有諾大之力驅使……」

    「哦?」

    石青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瞥了眼郎闓,笑了笑道:「這棋與通常之物不一樣,乃是多方對弈,對弈者身在局中,自知或不自知,知他或不知他,能做的只有各施機巧,各展手段。粗看上去棋局似乎混亂無序,實則其中自有因循之道。或為人心世故,或為禮法規矩,包羅萬象,不一而足……」

    郎闓聽得懵懵懂懂,糊里糊塗,嚥了口吐沫,他再次問道:「石帥具體打算怎麼下?」

    「這個嗎——」

    石青沉思片刻,隨即指著木板,道:「若欲下此大棋,需得自知。郎大人請看中原受到的威脅。南部,東有揚州的殷浩,中有荊州桓溫,西有漢中司馬勳,另外,還有豫州冉遇這個潛在威脅。四處威脅,殷浩可以忽略不計,冉遇和司馬勳卻不可小覷,稍不注意便會釀成大禍。但是,最致命的還不是他們,而是荊州桓溫。因為受到諸多牽制,桓溫一直不能騰不手北上,河南遂安。可一旦他騰出手來,對中原的打擊很可能會是致命的……」

    「……西部有兩個威脅,仇池國楊初和西涼張氏。這兩地倒不會出太大麻煩,楊初僻處山間,發展不易,實力有限。西涼張氏抱殘守缺,耽於安樂,難有大的作為。有一得力之人坐鎮秦、涼,足以應對……」

    「……與西部的輕鬆相比,中原腹心卻有大患。這就是河東以及并州。石趙傾頹,河東失去管束,也許要不了多久,在河東混居的匈奴、氐人、羌人就會得到整合。從此地西渡黃河可攻入關中,向南能進弘農、新安,向東可經略河內,不可不慎。與河東相比,并州張平實力更為雄厚,威脅也更大,并州軍可順太行南下,出軹關,經河內,直接突入中原腹心;亦可東出壺關,穿過太行,從滏口威脅鄴城、邯鄲。思之著實令人憂慮啊……」

    「……再看北方,其他幾個方向雖說威脅不小,可還有時間緩解籌措,北方不然,北方是眼下主要威脅,也是最大威脅。渤海的逢約、劉准正面是鮮卑人,側翼是魯口的鄧恆、王午,境況不容樂觀;鄴城則面對襄國石祗和冀州石琨兩個方向的威脅,更可慮的是,鮮卑人隨時會突破魯口或者襄國,然後兵臨城下……」

    聽著石青的描述,郎闓目瞪口呆,驚得身上出了幾層大汗。在冉閔的率領下鄴城人大多雄心勃勃,意欲橫掃天下,一統四海。很少有人能如此全面,如此明白地看清自己所處的窘迫境地。這是個危機四伏、到處冒風、四面漏雨的中原,稍一不慎,便是傾覆崩潰的局面。

    石青沒有注意郎闓的表情,趁著敘述的機會,他似乎也在整理自己的思路,目不轉睛地木板掐指算計道:「內部因素暫且忽略,單說中原面臨的外部威脅就有大大小小十二處之多,可我方有多少人馬可以調用呢?關中雜七雜八能湊出十萬普通雜兵,徐州周成大哥有一萬乞活軍,新義軍連帶義務兵再算上渤海逢約、幽州劉准兩部也只有四萬五千左右,鄴城各部禁軍不到八萬;四方合計大約共有二十三萬人馬。二十三萬人馬需要應對十二個威脅,駐守的城池關隘多達,一個城池能攤多少人?一個威脅能攤多少人馬應對?」

    石青自言自語。郎闓卻是膽戰心驚,忍不住脫口叫道:「石帥,快想辦法應對啊?」

    「用什麼辦法應對?進攻?以攻代守?先把河東雜胡、并州張平,豫州冉遇這些心腹之患解決?只是羯胡和鮮卑人大軍即將壓境,怎麼抽調得人馬?據城堅守?一處兩處尚能應付,若受到三處、四處的攻擊呢?相持下去,有糧草支撐嗎?」

    石青自問自答,最終都搖頭否定了自己的假設。

    郎闓聽得一陣著急,連聲問道:「那可怎麼辦?攻不能攻,守不能守,終究是不成麼?」

    「石某算來算去,發覺無論是攻是守,傾盡我方之力也只能應對鮮卑人或者桓溫一方的威脅,而且這場對抗必定耗時良久,傷筋動骨,其間若再出點變故,便無法善了。這種情況太過險惡,絕不能出現。是以,石某認為,此時該當以退為進……對!就該這樣,退一步海闊天空!」

    說到最後,石青重重地肯定著。

    「退!怎麼退?往哪退?」郎闓茫然地追問。

    石青一笑,道:「天機不可洩露。郎大人只管安心打理朝政就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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