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房內很陰暗,沒有燭火,唯一的光源是營房半開的簾幕外的天空。天將入黑,傍晚前的昏黃天幕向營房投射的一點點光彩被兩道披甲士的人身軀一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兩道身軀的主人正沉浸在心事之中,沒有注意到夜色的變化。他們圍著一個矮几上萁坐,矮几上幾件物件雜陳擺放,有兩隻酒碗,兩雙竹筷,還有一大盤由好幾種吃食拼湊起來的下酒之物。其中一人身份尊貴一些,枝椏開來得身子盤踞在矮几正面;一個似乎是下屬,帶了些小心打橫側坐。
「他真的不怪我麼……」正面而坐之人咕噥了一句,端起酒盞,送到唇邊,一仰脖,一飲而盡。
打橫之人端起酒碗,唏噓道:「石帥乃性情中人,他說不怪將軍,自然真的不會怨怪將軍。唉……末將明白,石帥識破末將身份,卻未點破,只藉故將末將遣回鄴城,不就是看在將軍的情份上嗎?」
似乎是觸及到心事,這人嘿了一聲,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隨後一抹嘴,感慨道:「……末將投入新義軍幾近半年,平日所見,石帥對皇上、對大魏忠誠不二,對羯胡蠻夷刻骨仇恨。行事光明磊落,所作所為無不可對人言。實乃真正的豪傑,他說不怪將軍,便不會怨怪將軍。將軍休要煩惱……」
說話之人是從河南回返鄴城的馬願,正面而坐的乃是鄴城戍衛將軍孫威。
馬願只是一個普通坐奸,諸如冉閔和石青之間的關係出現變故這等隱秘之事無緣得聞,他以為自己被遣回鄴城,是因為石青識破了自己身份。孫威不好向他明說,沉悶地喝了碗酒,問道:「如今青兗到底是何模樣?當地民眾是否擁戴石雲重?你可聽說過什麼傳言?」
「傳言倒是沒有聽說過……」
馬願端著酒碗的手凝在半空,回思道:「說起來,眼下青兗比前幾年倒是強多了,有了些人煙氣象,當地民眾大多是去年秋從河北南下的難民,因為時間倉促,安置得很匆忙,看起來依舊窘困,比起幽冀差的遠了。末將去過幾個簡易農莊,那裡的民眾不是成家成戶,而是集中在一起,男的住一大屋、女的住一大屋……這大屋比倉房還寬,長長一排,男女老少分類而聚,倒也別緻。農莊就像軍營,無論男女老少,盡皆奉令幹活做事,食物衣裳等日常所用也是定時定量發放。末將聽說,因為青、兗底子太薄,夏收之前,幾十萬人都指望著樂陵倉的一點繳獲過日子,為了不讓餓死、凍死這類事情發生,軍帥府只得統一分配資用。不過,夏收過後,青兗的日子應該好過多了。末將沿路看到,泰山一帶乃至黃河南岸,到處都是將熟的麥地呢;聽說,去年秋天,石帥下了死令,命令軍帥府不遺餘力地組織民眾開耕麥地,播撒種子。眼下到了收穫的時候。嗯,夏收過後,距離秋收不足四個月,這可比秋播夏收短了一半辰光。也許有了這兩季收穫,青兗就會好起來的……」
馬願絮絮叨叨說個不休,偏偏孫威一點也不嫌厭煩,聽得津津有味。兩個人忘了喝酒,似乎思緒飄蕩到了青、兗大地,沉醉在忙碌的春播、夏收的遐想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徹底黑了下來,營房內黑漆漆一片,除了緩緩地敘談聲響起,已看不見說話之人的身影面貌。
「將軍。宮裡來人通傳。皇上急招將軍進宮議事。」
營房外親衛的稟報打斷了兩人的談興,孫威略帶些遺憾地對馬願說道:「今日到此為止,來日有暇,本將再喚汝來喝酒敘話。」
孫威趕到琨華殿的時候,王泰、張溫、郎闓、劉群等人已經到了,冉閔高踞上首,正拄案沉思。孫威悄悄向上首的張溫打聽了一下,得知襄國石琨率大軍抵達邯鄲,大魏守將靳豚倒戈投降,鄴城北邊門戶自此大開。冉閔召集眾人為的就是此事。
孫威稍稍安心了一些,北邊戰事雖然緊張,終究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對武將來說反覺得省心。他擔心冉閔揪住石青和新義軍不放,那可太讓人為難了。
石青北上中途止步,率領新義軍退回到河南之後,如何處置石青和新義軍,已經成了大魏朝廷的禁忌話題。事情很明顯,石青聽到了什麼風聲,所以才會如此。只是,是誰透漏的風聲呢?
與石青關係密切的孫威嫌疑最大,與石青關係不錯的郎闓、蔣干、張溫也有可能,甚至劉群因為兗州刺史劉啟的關係也有可能傳訊。問題是,這些人不能被輕易懷疑,他們是大魏朝廷真正的樑柱,是冉閔最親近的人,任何一個出現不穩,對於新生的大魏朝廷都是莫大的打擊。
冉閔只能裝糊塗,他無法對這些人挨次盤查追問;這些人身處嫌疑之地,對有關石青的話題更是諱莫如深。以至於,石青和新義軍彷彿被大魏朝廷遺忘了一般,退回河南以後,再沒有被人公開提起過。
當然,之所以沒人公開提及,不僅因為上述一個原因,還因為石青和新義軍的棘手。
青、兗遠在河南,不是新生的大魏朝廷控制範圍,兼且新義軍成立以來,退大晉北伐軍、襲取樂陵倉、大敗氐人蒲洪、收灄頭姚弋仲、滅段氏鮮卑……戰果輝煌,實力強悍;豈是輕易能夠解決的?既然不能解決,誰提這個問題,不是讓皇上難看嗎?
這個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遺忘。
令人欣慰地是,大魏朝廷雖然遺忘了新義軍,石青卻沒有遺忘朝廷,他遣回馬願,向冉閔奏明瞭不能北上的理由。無論這個理由是真是假,石青的這個姿態足以說明,他沒打算公然反叛,依舊會尊奉大魏。這對於朝廷的聲名無疑十分有利。
冉閔當然不會真正忘記石青,但他實在沒有精力顧及。石琨的十萬大軍已經夠讓他頭痛的了,靳豚邯鄲倒戈又給他敲了一記警鐘;後趙禁軍雖然被強行收編,如靳豚這種暗地不服大魏統治的大有人在,一旦有機可趁,這些人就會突然倒戈,從背後給他冉閔一刀啊。
冉閔沉思之間,蔣干、胡睦等人先後來到。
人到齊後,冉閔將靳豚倒戈、石琨進駐邯鄲、南邊的劉國有意北上與石琨會合、西邊的張賀度在石瀆蠢蠢欲動等鄴城四周動態一一通報,最後道出自己對禁軍和乞活軍不穩的憂慮。
殿中諸人針對冉閔所說,逐一討論,最後決議由王泰為督帥,蔣干、張溫副之,統帶六萬親信精兵北上邯鄲,迎戰石琨。冉閔坐鎮鄴城,壓制不穩禁軍以及乞活軍將領,嚇阻石瀆張賀度等人。
五月十二。
王泰、蔣干、張溫統軍北上,冉閔親送至華林苑。大軍遠去後,冉閔回轉皇宮,接到了豫州牧冉遇的奏書。
冉遇在奏書中說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大晉沒有理會大魏的請求。
鮮卑二十多萬鐵騎呼嘯南下,勢頭兇猛,短短月餘,便席捲了幽州全境,並有繼續南下冀州的勢頭;與此同時,石祗、石琨大兵壓境;新生的大魏面對兩大強敵,難免力不從心。有鑒於此,冉閔前段時間著冉遇與大晉暗中聯繫,言道:逆胡亂中原,今已誅之;能共討者,可遣兵來也。
大晉朝廷處心積慮地想當漁翁,正等著鶴蚌相爭呢,怎會輕易跳進這個火坑。因此沒有理睬冉閔的呼籲。
冉遇奏報的第二件事是,大晉廬江太守袁真舉兵攻打大魏揚州之合肥縣,合肥遣人向豫州求救,冉遇認為豫州軍無力南渡淮河,沒有出兵,並請冉閔放棄合肥,以維持與大晉關係的穩定。
褚衰北伐失敗,陳逵焚壽春城,退還廣陵之後,揚州淮南郡成了天高皇帝遠的無主之地。北方的大趙和後來的大魏無暇顧及,南方的大晉不敢在此駐兵;在合肥屯耕的北方南逃流民逐漸成了這裡真正的主人。冉閔殺胡令傳到合肥後,飽受胡人摧殘的合肥屯耕民歡喜鼓舞,群起響應,並特地遣人北上,表達尊奉大魏朝廷的意願。大魏的轄區因此越過淮河,與大晉廬州郡交界。
合肥雖然納入大魏下轄,實際上大魏既沒有在合肥征一粒糧,也沒有向合肥派遣一名官員;這種轄治,象徵的意味更濃。因此冉遇不願出兵救援。
冉閔看罷,搖了搖頭,合肥是得是失,不是遠在鄴城的他能夠決定的。歎息聲中,冉閔目光下移,掃到『石青』兩字的時候,他眼皮一跳,雙目倏地睜大了許多。
第三件事冉遇說得是石青的跋扈囂張。
冉遇把新義軍兵臨尉氏,耀武揚威,石青逼迫他簽定城下之盟諸事添油加醋地詳述一遍,最後提醒冉閔,石青打著抵抗鮮卑人的旗號,大張旗鼓地整合河南五州,實際上是意圖自立。他對大魏忠心不二,絕不會與之為伍,只是豫州軍力量單薄,難以抵抗新義軍的侵襲,希望能得到鄴城的援助。
冉遇與石青的恩怨,冉閔知之甚清;是以,若非證據確鑿,他並不相信冉遇所說。看到奏書上寫的「……石青狂悖,大言欲把河南經營成大魏之根基,為鄴城掃平襄國、抵擋鮮卑慕容提供強力支撐……」這句話的時候,冉閔反而相信石青出於真心。因為他知道,很早以前石青就在擔心慕容鮮卑入侵中原,不時提醒他注意北方動向。
「石雲重啊石雲重!你耿耿之心,寡人豈會不知!若是沒有那些讖言該有多好,你我君臣際遇,必成千古史話。可惜了……」
冉閔黯然低歎,不自覺中用力過度,將冉遇奏書揉成了一團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