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黃昏時分。
暮春的天氣漸漸顯出了一些燥熱,一隊新義軍騎士甲衣鬆弛,無精打采地在孫家塢寨東的平原上遛著戰馬。孫家塢整整被圍困了六日,新義軍卻沒有半點進攻的跡象。不僅新義軍士卒對此迷惑不解,即便是鮮卑部落軍也有些懈怠了。
孫家塢東寨牆上的戍卒十分輕鬆,指點著下面的騎士嘻嘻哈哈地笑著,其中一個瘦猴一般的軍士扯著嗓子喊道:「狗屁新義軍!名號叫的恁響,怎地不敢攻過來試試……」
瘦猴的話引起了寨牆上戍卒的共鳴,十幾個戍卒哄喊著向下叫罵。罵聲激怒了騎士,一個年青俊秀的騎士躍上一匹純黃戰馬,飛奔過來,沖寨牆上吼道:「鼠輩!只會逞口舌之利麼?某已記下爾等四人相貌。待破寨之時,再找爾等說話。」
明明有十幾個人叫罵,騎士卻說四人,細想起來著實有些蹊蹺。這時候,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戍卒拔起一面營旗,呼喇喇揮舞著,學著寨下騎士的口吻叫道:「鼠輩。只會逞口舌之利麼。某已記下汝之相貌,待新義軍潰逃之時,再找爾說話。」
這人學的惟妙惟肖,引得城上戍卒哄然大笑,被他一打攪,再沒有人主意寨下騎士話中透出的蹊蹺之處。
「鼠輩好膽!咱們走著瞧——」寨下騎士十分羞惱,怒罵一聲,似乎不想再聽寨牆上戍卒的辱罵。招呼遛馬的騎士遠遠離開。
離開東寨牆戍卒的視線之後,年青騎士拋開大隊,單獨來到寨北中軍牙帳。
牙帳之內,石青虎踞上座,王猛、陳然、伍慈一溜下來,跪坐在左手;魏統、丁析、王龕披甲按刀昂立在右。
「末將李承見過鎮南將軍!」年青騎士肅然上前,一絲不苟地向石青行禮報名。這騎士乃是輕騎營騎都尉、原三義連環塢二塢主李崇之子李承。
石青火並三義軍的當晚,李承差點被石青當作駭猴的雞斬了。此事過去近一年辰光,李承的心態和其他三義軍子弟一般,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火並當晚對石青極度的憤恨;到被迫遷移泰山後的無奈,接著新義軍收攏難民、南通大晉,北聯悍民、乞活,奇襲樂陵倉、解決二十多萬難民過冬一系列事件讓李承和三義連環塢子弟目瞪口呆,驚歎振奮之餘,他們不知不覺地完全融入到新義軍中,他們習慣性地順從石青的命令,習慣性地在石青戰刀指引下向前衝鋒。
年青人無疑是最容易被戰爭塑造的對象。
「如何?汝可發現什麼異常?」石青左手拄案,右手虛抬,示意李承免禮。
李承十分嚴謹,聽見問話,剛直起的腰再度一躬,回答道:「以末將觀察,對方沒有異常,不像有詐。」
「嗯……」
石青沉吟著,和左手的王猛相視一眼,隨後命令道:「諸葛羽。傳令新義軍各部將校前來中軍議事,告訴他們,不要聲張,悄悄過來就是。」
「諾!」諸葛羽低聲應命,因為石青那句『不要聲張』的告誡,讓諸葛羽刻意壓抑了聲音。隨著壓抑的聲音響起,牙帳裡瀰漫出一股緊張的氣氛。
大戰將臨!
為了防止孫昱投誠是段龕的詐降之計,新義軍沒打算一戰而勝,趁夜偷襲的目的不是完全攻佔孫家塢,而是力爭奪取一面寨牆;天明後再展開全面攻擊。至於奪取哪一面寨牆,這個問題將會根據具體戰事再做決定。
如果孫昱是誠心歸降,新義軍主力會主攻東寨牆,另有三路偏師佯攻其他三面,以牽制鮮卑人;如果孫昱有詐,新義軍將佯裝中計,在寨東吸引住對方注意,主力悄悄移至寨南,發動強襲,爭取從南寨突破。
這一夜的月光很好,一道淺淺的月牙發散出清冷的光輝,將孫家塢一帶的原野映的極其明亮;給新義軍偷襲帶來了很多麻煩。
李承向孫昱暗示,偷襲行動將於四更時發動。因為這夜的月光,天一擦黑,新義軍便開始行動。
各部各營一千多名斥候探馬傾巢而出,悄無生息地在孫家塢四周布下一道五里寬的環形戒備帶,對方探子一旦進入,立刻絞殺。
初更時分,斥候回報,孫家塢四周清理完畢;在丁析的統帶下,鋒銳營推著百十輛輜重車輛從東邊小寨寨後離開,為了躲避寨牆上的目光,他們需要繞上六七里,拐一個大圈,然後悄悄抵達寨南三里外潛伏。
二更時分,寨西督帥諸葛攸率陸戰營和羊琨部義務兵從西北小寨寨後離開,繞道拐向向孫家塢西邊。這是一支機動人馬。孫昱若是有詐,新義軍需要調整攻擊重心,從寨南突破時,羊琨營會留在西寨繼續佯攻,陸戰營則會急赴寨南,給予鋒銳營支持;寨東若是一切順利,陸戰營與羊琨營的任務就是佯攻西寨,阻止逃軍。
與此同時,跳蕩營、親衛步兵營、陷陣營從中軍大寨悄悄轉移到東邊小寨。他們是第一攻擊主力,若是能夠得到孫昱的配合,這四千八百人將會攻佔東寨牆。
游擊營和戴洛營義務兵留守中軍大寨,偷襲行動轉為強攻的時候,他們將出寨佯攻孫家塢北方正門。偷襲夜戰用不上騎兵,石青命令各部騎兵安心睡覺,天亮時出戰,以分擔步卒壓力。
三更時分。斥候回報,四面攻擊人馬已抵近攻擊位置。
石青說了聲「出發——」
一百名跳蕩營士卒率先出了東邊小寨,他們披著草皮灌木織就的偽裝,拖著十架雲梯,匍匐著向東寨牆移動,開始速度很快,越到後來,速度越慢,距離寨牆百步內時,行動更加慢了。寨牆之上黑糊糊的,看不到戍卒的影子,但是他們不敢大意,一寸寸地往前慢慢挪動。
第四支香點燃了,眼看著天近四更,石青對王龕道:「出發吧。」
王龕應了一聲,率領剩餘的兩千九百名士卒出了小寨,依舊匍匐前進。小寨和寨牆相隔三四里,衝鋒前進大約需要一刻鐘(一個時辰八刻,過去的一刻鐘和現在的一刻鐘相等),偷襲作戰,一刻鐘實在很寶貴,石青希望,在前鋒被對方發覺的那一刻,跳蕩營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寨牆。
跳蕩營離開了,陷陣營、親衛步兵營披掛齊整,安靜地矗立在營寨內,百十輛輜重車緊挨著他們序列停放。一切準備就緒。
石青整了整皮甲,隨後綽起蠍尾槍,大步來到寨門之外站定,向西瞭望。因為距離過遠,儘管月光明亮,他也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寨牆,卻看不到向西靠近的跳蕩營的動靜。
「石帥。王猛有一言諫勸。」不知何時,王猛來到了身邊。
「景略兄勿須這般客套,這樣倒顯得和石某生分了……」
石青沒有回首,不過他的話語裡透著親熱。「……有話但講無妨。」
「王猛在此懇請石帥,今後不可衝鋒陷陣。青兗幾十萬生民、三萬新義軍將士安危前途盡繫於石帥,請石帥善自珍惜!」王猛說罷,在石青背後深深一揖。
石青怔了一下,隨後轉過身,攙扶起王猛,道:「景略兄金玉良言,石某怎能不聽?景略兄放心,若無必要,本帥不會再衝鋒陷陣。」
「石帥若能如此,是青兗生民之福,是新義軍……」王猛正說著,西方突然爆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深夜之中,四野安靜之極,以至於這聲慘叫傳的特別遠。
「諸葛羽!吹號!通知其他方向,即刻展開佯攻。陷陣營、親衛步兵營隨本帥衝鋒——」
聽到叫聲,石青不用想也知道,跳蕩營前鋒被發現了,偷襲戰正式轉為明攻。命令聲中,石青提了蠍尾槍,大步衝向孫家塢。陷陣營呼喝一聲,緊緊跟上,親衛步兵營推著輜重車輛,次第而上。
不一會兒,東邊小營人去寨空,只留下王猛孤零零地站在寨外,望著石青的背影連連搖頭,苦笑不已。
嗚——嗚——嗚——
沉悶悠長的號角劃破黑暗的寂靜,在夜空連綿迴響;號角聲中,無數喊殺聲突然爆起,從四面八方席捲向孫家塢。
四更時分,正是人們睡覺最香的時刻,鬆懈下來的鮮卑人大多沉醉在夢鄉之中。偏偏在這個時候,新義軍發動了攻擊。攻擊來自四面八方,同時展開;這讓迷迷糊糊的鮮卑人一時間分辨不出那是是敵軍主攻方向。
孫昱因此爭取到一段極為寶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