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皇宮。
經過一番修葺的琨華殿裡,李閔步下高座,在空蕩蕩的大殿內興奮地來回踱步。「好!好啊——石雲重不負寡人所托,實乃大魏之棟樑!」
李閔右手揮舞著一紙書信,讚不絕口。
此時已是二月二十八。李閔拿的書信不是石青與枋頭軍作戰的正式奏報,而是其他渠道傳來的消息;儘管消息的準確性還未得到證實,可在聽說新義軍聯合屠軍殺進枋頭,蒲洪西逃河內,白馬渡方頭主力潰散而逃這些消息的時候,李閔仍然說不出的暢快解氣。
枋頭蒲洪、灄頭姚弋仲,這是連石虎都為之忌憚的人物,如今被新義軍一番胡攪,一個元氣大傷,沒了力氣折騰;一個很可能土崩瓦解,再不能成為威脅。這對於新生的大魏朝廷來說,太重要了。石青和新義軍立下的功勞以此評說,怎麼誇大都不為過。
琨華殿裡還有兩位滿面笑容的文士,一個是司空郎闓,一個是尚書左僕射劉群。
郎闓在旁湊興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陛下慧眼識荊,拔擢新義軍和石雲重為之用,實乃大魏之福。」
李閔被郎闓逗得嘿然一樂,大笑道:「哈哈——郎司空說笑了。寡人明白,石雲重今日之一切,皆是他自己奮勇拚殺掙來的;說來慚愧,於這等人才,寡人以前竟未超次拔擢,實在不妥。嗯,劉僕射,尚書檯此番要好生議議石雲重和新義軍的功勞,看看該怎生賞賜才好。寡人不能讓有功者無酬……」
劉群儘管是一臉喜色,卻還拿捏著儀態,李閔吩咐罷,他從容一揖道:「尚書檯會依據軍功斬獲計點虎賁將軍和新義軍將士之功,只是……這功勞著實不小,算下來的話,虎賁將軍必定位至公侯;石帥年齡尚輕,驟上高位,只怕……」
「實領的侯爵是一定要給的,其他的虛領吧,錢財布帛這些斷不可少,不可寒了將士的心。」李閔一聽便知劉群的意思,一揮手,定下了封賞的調子。
「遵旨。」
劉群一躬身,應了下來,隨後試探著問道:「灄頭、枋頭之患已除,襄國和……陛下打算何時動手;聽說鮮卑慕容已經取下安樂,東路與中路會師臨渠,兵鋒直指薊城、范陽。進兵速度之快,著實堪憂。」
說到慕容鮮卑,大殿裡的氣氛驀然沉鬱下來,李閔喟然歎了一聲後,道:「再派得力之人前去薊城;向王午、鄧恆曉諭大義;中原是我們的中原,無論如何,不能讓鮮卑人進來糟蹋;他們有什麼要求和想法,可以提出來,都是自己人還不能商量著解決嗎?」
「只怕……」郎闓雙眉緊皺,緩緩搖了搖頭。
「寡人明白,他們未必願意聽從;只是無論如何,寡人都需盡盡人事。」
李閔有些無奈,沉思片刻,又道:「複姓之事這幾日抓緊辦了吧,然後寡人從身邊近處著手,先將張賀度、楊群、段勤這些跳樑小丑一一誅除,穩定鄴城周邊後,便即攻伐石祗、石琨。」
「是——」
郎闓、劉群同時應是。
鄴城得到枋頭戰敗線報的時候,襄國也得到了線報;與李閔的欣悅截然相反,張舉得報後,躲在書齋裡指天咒地地大罵。
張舉瘋魔了一般,一會兒罵蒲洪蠢笨如豬,空有十萬大軍,卻連兩三萬人馬新義軍都對付不了,還被打得如此狼狽;一會兒罵毒蠍災星俯身,處處和他作對;一會罵張煥無用,張遇執拗,怎麼能眼睜睜看著枋頭倒下呢?
罵到最後,張舉開始罵李閔,因為李閔妄圖改朝換代,他為了保住家族榮耀,這才不得不和枋頭蒲洪聯手;張舉似乎想將所有的不如意都在這一刻發洩出來,罵著罵著,他甚至罵起了石祗、石琨……
罵了半天,張舉有些累了,一屁股癱坐到席塌上之後,他目光一瞟,又落到摔在角落裡密信上。
「來人——」張舉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
在外守候的張舉族侄張儀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行禮後問道:「叔父大人。有什麼吩咐?」
「是張儀啊,你不錯,是個好孩子。」
張舉溫和地說,他的讚譽讓年屆三旬的張儀臉上浮出一層潮紅,三綹梳理齊整的鬍鬚跟著激動地抖了起來。
「張儀。你替叔父走一趟并州,向你二叔傳幾句話……」
張舉停頓了一下,等待張儀鞠躬應承後,這才說道:「你替我告訴你二叔。就說枋頭蒲洪與南和張氏休戚與共,不可置之不顧;請他想辦法在上黨郡一線集結人馬,隨時準備給予蒲洪援助。嗯,張儀,你可記下了。」
「小侄記下了!」張儀躬身應答,又問道:「叔父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嗎?」
「就這些了。張儀快些去吧,抓緊時間趕路。」
張舉無力地揮揮手,對於蒲洪,他已經盡力了,他知道,為了給蒲洪提供這些支持,他的兄弟——并州刺史張平肯定會非常為難。因為,鮮卑慕容南下了,慕容氏西路軍與并州只隔著一個太行山,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突然越過太行,為了應對慕容氏可能的進攻,張平甚至沒有精力對付鄴城的李閔,將駐守滏口和壺關的張沈都調到北方去了。
對於張舉來說,慕容氏和李閔一樣,和張氏無法同時並存。慕容氏建立燕國已久,貴族勳舊、文武僚臣,各有所屬,權利結構早已穩固,張氏不可能和這樣的存在聯手,因為燕國不會給張氏獨享的榮耀。
在張舉無奈而又無力之時,還有一人和他是一樣的感覺。這個人是灄頭流民督護,石趙的征西大將軍姚弋仲。
因病自鄴城回轉後,姚弋仲的病勢一直沒有痊癒;沒過多久,姚襄枋頭大敗,五萬灄頭子弟所剩無幾的傳言流傳到灄頭,姚弋仲聽說後,心痛神傷,病勢越發嚴重了;暗地裡他還抱了些希望,希望傳言不實,身體因此還能強自至撐著。
姚若回到灄頭之後,將淇河之戰的始末向姚弋仲一一稟明,噩耗得到了證實,姚弋仲徹底倒下了。除了神智還算清醒外,身子已經不能動彈了。
姚若請求,要將灄頭剩餘青壯組織起來,與枋頭決一死戰;姚弋仲咬牙拒絕了;他告訴姚若,這是灄頭在亂世中最後的一點保命本錢,絕不能因為意氣而動用。
隨即姚若勸說姚弋仲,帶領灄頭民眾南下樂陵,和新義軍結盟,以求庇護。姚弋仲嗤笑姚若異想天開;灄頭五萬大軍尚且敗於枋頭蒲洪之手,新義軍有何本事,能夠獨力扛住枋頭人的進攻?
姚弋仲反過來告誡姚若,忘記枋頭之敗,因為記住這個仇恨,很可能會將灄頭徹底斷送;忘記新義軍,因為新義軍馬上就會成為灰飛,成為歷史;忘記姚益、姚襄、姚益生……他們會和新義軍一起湮滅。他讓姚若老老實實待在灄頭,組織民眾屯耕,等待機會尋找亂世強者投奔,以求生路。
姚若半信半疑,就在他準備組織民眾春耕的時候,新義軍大敗枋頭蒲洪的消息傳到了灄頭。姚若聞訊,飛奔到姚弋仲病榻前,將消息告知後,請示日後該當如何行止。
姚弋仲呆住了,他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眼光在新義軍身上徹底走眼了。
「吾英雄一世,沒曾想也有老了的一天,哎……」姚弋仲歎息一聲,和張舉的歎息不一樣的是,他的歎息裡有一些欣慰。畢竟,新義軍大敗枋頭蒲洪,不僅為灄頭人報了仇,出了氣,姚襄、姚益這幾個兒子也能活下來了;即便是他姚弋仲有幾十個兒子,少幾個無所謂;即便是他心腸剛硬的不在乎兒子的死活,兒子們能不死還是不死的好。
「父親。灄頭該當何去何從?是否應該南下樂陵和新義軍結盟?」姚若壓抑著興奮,趁機將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結盟?姚若啊,汝終是沒能看清北方的世道。」
姚弋仲失望地瞟了眼姚若,訓誡道:「這裡不是南方的大晉,講究禮儀謙恭,將究溫良包容;這裡是動亂的中原,幾十年來,這裡尊奉的是實力,是刀子;有實力有刀子便會有人匍匐在你腳下,為奴為婢;沒實力沒刀子,你只能匍匐到別人腳下,做牛做馬,新義軍能打倒蒲洪,就是有刀子有實力的,我們呢,還剩下什麼?憑什麼與人結盟?」
姚若如夢初醒,訥訥不知所言。過了許久,才遲疑地問道:「以父親之意,該當如何是好?」
姚弋仲道:「吾原本意欲西歸,躲開中原的是非殺戮;誰知汝五弟無能,竟將五萬兒郎葬送在淇河兩岸;如今我等即便西歸,亦無法在關中立足,只能留在中原了;枋頭蒲洪倒下後,中原只能由鄴城與襄國爭雄,我等無論投靠哪一方,實力都不足為恃,反而會落得個馬前卒下場。若以吾之見,灄頭最好能夠南下投靠大晉,藉機修養生息。只是,吾擔心新義軍不會放行……」
姚若回思一下石青的性情,也覺得有些拿不定,遂問道:「新義軍若不放行,又該如何?」
「先南下樂陵吧。待吾會一會新義軍石青之後,再做決定。」姚弋仲無奈地說道。
新義軍大敗枋頭軍的消息不僅在北方各地流傳,也在向南方流傳。
作為殷浩的調解使,荀羨剛剛邁進魯郡地界,消息便傳到了他耳中。荀羨當即呆住了,這算什麼!大晉征北軍(枋頭軍被大晉編為征北大軍。)還未出征北伐,就這樣灰飛煙滅了?還是被和大晉關係很暖味、大晉試圖勸降的新義軍打垮的。
發了一陣呆後,荀羨開始為難:自己是調解使,受殷浩委託前往兩軍陣前調解,眼下已經沒有調解的必要了;自己是應該回頭復差還是繼續北上,瞭解一下石青的意圖?
荀羨對勸降石青很有把握,他在石青身邊呆過一段日子,據他瞭解,石青是個有血性、很純粹的軍人,沒有野心權欲,沒有自立為王的打算;對大魏也沒有特別的忠誠,雖然對大晉也沒有好感,但是大晉畢竟是正溯,與『名分不正』的大魏比起來,有著更大的吸引力;何況,大晉的富庶不是北方能夠比擬的,這一點,對於在意民生的石青尤為重要。
躊躇了一陣,荀羨決定繼續北上,他要好生和石青談談,定要說服石青投靠大晉。拿定主意後,荀羨快馬加鞭,當晚就趕到了肥子。
到了肥子之後,荀羨忽然發覺不對。作為新義軍軍帥府常駐地,肥子竟然沒有大勝後的喜悅,城內城外,到處都是步履匆忙的青壯;其中有人不住口地喊著快快快,有的扛著各種輜用物事,向一處集結。
肥子內內外外籠罩著一片緊張不安的氣氛。
「劉大人!這是怎麼啦?」疑惑之下,荀羨尋到軍帥府,找到劉復詢問。「不是已經打敗了枋頭軍嗎?看起來怎麼似乎還有戰事?」
劉復雖然一臉憂急,卻也沒有失態,向荀羨一揖後道:「原來是令則兄。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荀羨見狀,只好忍住疑惑,向劉復行了一禮後,這才又問道:「不是已經打敗了枋頭軍嗎?肥子這是怎麼回事?似乎有戰事的樣子?」
劉復嗯了一聲,道:「令則兄說得不錯,新義軍確實打垮了枋頭軍,此時,石帥正率主力向西追擊枋頭軍殘部。說來好笑,新義軍打了這麼大一個勝仗,竟然還沒震懾住附近的宵小之輩,這不,有人趁新義軍主力西進之際,欺上門來了。」
「附近的宵小之輩?哪裡的?」荀羨追問了一句。
「還能是哪裡的,附近也就只有陳留的段氏鮮卑了。」
劉復低聲咒罵了一句,惱怒道:「石帥早有拿下陳留的心思,只是一直沒顧上;沒想到新義軍還沒去打,他們倒先打上門了。」
「段氏鮮卑?有多少人馬?打到哪了?青兗應付的過來嗎?」也許是在新義軍中呆過一段時間的緣故,一聽說戰事,荀羨的精神立馬投入進來,不知不覺用上了新義軍人的口吻。
劉覆沒有察覺到這一點,想了一想,選擇了一些能說的告訴荀羨:「對方差不多有一萬一千多人馬,今日凌晨試圖偷襲稟丘,好在被我方探子及時發現。偷襲不成對方隨即開始強攻,軍帥府得報後,通知了戍衛將軍,司揚司子弘已經親率三千義務兵前去大清河佈防,如此一來,對方即便攻陷稟丘,也難以突進到青兗腹地。」
稟丘之所以能提前發現段氏鮮卑的偷襲,並非因為探子發現的早,而是因為大清河沿線、稟丘城以及白馬渡都一直嚴密戒備著,以防備豫州軍偷襲。劉復告訴荀羨時,卻將這些瞞了下來。
「攻陷稟丘!哪怎麼成?稟丘說什麼也不能丟。」
荀羨跟在石青身邊的時候,聽石青講解過不少兵事,並不是那麼好糊弄的,聽劉復說「段氏鮮卑即便攻陷稟丘,也難突進到青兗腹地。」便知不妥。因為稟丘臨近大清河西岸,一旦被對方佔據,新義軍想渡過大清河退回青、兗,會變的非常艱難;對方有一萬多人馬,新義軍想重奪稟丘也非易事。
劉覆沒想到荀羨這麼精明,在他的質疑下,竟然不知如何回答了。
劉復對荀羨有所保留,說話不盡不實;事實上,他對於大清河以東的局勢瞭解得也不是很準確;他只知道段氏鮮卑在攻打稟丘城,卻不知道還有萬餘大軍已經包圍了白馬渡,白馬渡的信息因此隔絕,傳不到肥子。
這是二月二十八的黃昏。
這個時候,石青正在洛陽城外的孟津渡口送別老丈人麻秋。麻姑一臉幸福狀,與石青並肩而立。
與麻姑形成對比的是麻秋一臉的黑線,他的眼光一旦掃到女兒身上,便會流露出濃濃的『女大不中留的悲哀』。惱怒之下,麻秋將怨氣出到了石青身上:「雲重!汝不可打屠軍的主意!這支屠軍只是交汝暫時照料,可沒送給汝!」
石青一笑,道:「岳丈大人放心,回去後只管大展拳腳,橫掃關西;一俟關西穩定下來,小婿便親自恭送關外屠軍進關。」
「大展拳腳,橫掃關西!哈哈,說得好。」麻秋大笑一陣後,得意地道:「關西餘子,盡皆碌碌之輩,也有人敢當麻某乎!」
「小婿祝岳丈一帆風順!馬到功成!」
石青適時地獻上一記馬屁。此時,他的心情比麻秋更為舒暢。因為,這一刻,他有了棋手布子的感覺。
石青上午抵達洛陽。來之後,他沒有急於圍攻金墉城,甚至沒顧得去看被圍在金墉城裡的八千多枋頭軍精騎,而是與麻姑聯袂,以女兒、女婿的名義向對岸緊急傳訊,要求拜見麻秋。
一來是想念女兒,二來是對石青充滿好奇,麻秋很乾脆地答應了,當天午後便從溫縣乘船趕到洛陽,和石青翁婿會面。
令麻秋沒有想到的是,三人一見面,麻秋沒來得及和女婿暢敘翁婿之情,也沒來得及追問麻姑和石青攪到一起的緣由,他的女婿便要恭送他回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