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我在害怕麼?我在害怕什麼……
濃濃的**沁入心脾,石青有些醉了,醺醺然之間,腦際閃過一幅幅畫面:晉陽城沖天的大火、金墉城的廢墟、清漳水的白骨、投鞭斷流的大軍……幾百年啊,這片土地還要經受外族幾百年蹂躪,幾百年踐踏。
我怕冉閔依然會失敗,怕歷史按照既定的軌跡,將這幕幕慘劇依次上演。
石青木然起身,滿懷著心事踱出轅門。昨日飲酒過度,這一覺石青睡的夠沉;他出營時,太陽已升起老高。
沿著清漳水緩步而行,暖暖的日光照射下來,石青身上毛炸炸的,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這天氣已帶了點春日的燥熱。
春天快到了。
石青沒來由地有了點春愁雜感;悵惘之間,他感覺似乎有人在注視著自己,當下循著感應看過去,只見王猛手裡夾著本書,正望著他出神。
石青踱了過去,隨意招呼道:「早啊,景略兄。怎麼……莫非石青有什麼不對,讓景略兄如此失神?」
王猛回歸神來,一揖道:「石帥確實和往常大不一樣。」
「哦?哪裡不一樣了?」
王猛笑了笑,說道:「往常時候,石帥讓人感受最深的是信心、勇毅。追擊張太尉那次,即使受到數倍敵軍圍攻,石帥依舊有著與敵皆亡的決絕,一往無前。今日有些不同,石帥看起來很茫然,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這人心思細密,胸有山川,確是大才,可惜,不知他是否願意為我分憂。
心思轉念間,石青將手一讓,道:「景略兄若是無事,陪石青走走如何……」
「石帥相邀,王猛怎敢不從。」王猛微笑著也是一讓,落後半步,隨石青沿著河堤漫步。
「石某原本無名無姓,自打記事起,就是一個在大澤附近流浪,不知親生父母是誰的孤兒……」石青收攏思緒,遙思往事,從毒蠍擁有記憶的那一刻開始敘說。
「……十一歲的時候,我獨自打死了一隻狼,自那時起,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為肚子發愁。後來,大澤一帶成了皇家獵苑,不僅不能獵殺野獸,連擲石頭驅趕野獸都不行;我只好離開大澤,像我這樣的,還有很多,他們拖家帶口,遠離大澤;半路上,遇到了一支拿刀槍的人,拿著刀槍的人將他們抓起來,不管男女老幼,一一折磨至死。那時正值嚴冬,天冷的邪乎;我怕被抓住,只好躲到水塘裡,含了一支蘆葦透氣,藏在冰面之下……」
石青敘述的很詳細,毒蠍的機遇,但凡他能憶起的,都說了出來,說到征東軍滎陽戰敗、毒蠍被戰馬撞擊時,他稍稍一頓,將穿越之事隱瞞過去,接著又繼續向下說。
穿越過來後的經歷,他敘述的更加詳細,幾乎滴水不露。「……被悍民軍從草溝裡趕出來的,多是山賊土匪。也是天底下最可憐的山賊、土匪;他們衣服破破爛爛、是七拼八湊出來的,他們面黃肌瘦,那是常年挨餓留下的痕跡;他們一個個看起來很憨厚、很老實;可他們卻成了山賊、土匪。為何如此呢……」
石青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提問、思索。他不像是在向王猛講訴,更向是說給自己聽或者是在追憶的同時梳理思路。
「……好多渡河南下的難民啊,最多的一天,新義軍收容了五千三百一十五人。冬天就要來了,這些人沒有食物果腹,沒有衣物御寒。這該怎麼辦……」
王猛靜靜地跟在石青身後,聽著石青說著少年際遇,他顯得頗有興趣,不由露出微笑;待石青說到火並三義連環塢、巧取泰山各塢堡村寨時,他面色一轉,微微有些詫異,似乎沒想到石青有此手段。
隨後石青將如何從大晉北伐軍和世家大族手中詐取糧草,如何賺奪樂陵倉,又一一道了出來;聽罷這一段,王猛已是駭異無比,兩眼瞪得溜圓,在石青背影上來回掃視,彷彿不認識似的。臉上的駭異沒能保持多久,當石青講到新義軍與青、兗兩州暗中合併,成立的軍帥府如何如何時,王猛臉色刷地一下變得煞白,眼中已是一片恐慌。
與青、兗兩州暗中合併,軍帥府如何運轉……這是何等機密之事。失神之下,石青輕易說給自己聽了,醒過神後,只怕就要殺人滅口了。
王猛很清楚,石青若要殺人,那種果斷狠辣,是沒有半點心障的。想到這裡,他一陣心跳氣喘。不行,恩師辛苦教導,寄望我有一日能名揚天下;如今壯志未酬,我怎可輕易就死,當尋思個安全之計才是。
眼珠轉了幾轉,王猛拿定主意,當下沉下心來,用心傾聽石青述說。
「……為什麼我會受這麼多苦難?為什麼最憨厚、最老實的人成了山賊、土匪?為什麼最樸實、最善良的百姓顛簸流離、如草芥一般,任人宰殺,隨時都可能死去……因為我們的家園被強盜佔據,因為我們成了低賤的奴僕。我不願作奴僕,不願自己的兒孫繼續為奴為僕,不願我們的家園被強盜霸佔。得到鮮卑慕容氏即將入侵中原的消息後,我決定率新義軍來鄴城。我要和漢家英雄俊傑同心戮力,將羯胡、匈奴這些強盜殺光驅盡,將慕容氏擋在塞北。可是……」
石青聲音一低,語氣越發的沉重壓抑。說到了他在鄴城的失意,說到冉閔和李農不可調合的矛盾,說到張舉、趙庶等人陰謀叛逃,鐵下心要做羯胡走狗,與族人自相殘殺。
「……為什麼漢人之中有如此多的張舉、趙庶,為了家族的富貴權勢,罔顧大義,沒有立場,甘願做耀武揚威的羯胡狗奴,也不想堂堂正正做人?為什麼武德王和李總帥不能和睦相處,先趕走外敵,再消內患?為什麼我眼睜睜看著局勢一天天惡化,卻對此無能為力?」
石青愈說愈是動情,說到這裡,霍然回首,怒目瞪視著王猛,厲聲責問:「你說。這是為什麼?」言辭形容激烈之極,彷彿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乃是王猛一般。
王猛忍不住一顫,當下再不猶豫,雙腿一軟,撲到在地,懇聲拜道:「石帥深明大義,仁德無邊;王猛欽服,從此願追隨石帥,行大道,興漢家,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嗯?景略兄這是……」石青一個愣怔,回過神後,訝然驚問。
「主公在上,請受王猛一拜。」王猛沒有開口辯解,只用行動來回答石青的疑問。話語聲中,恭恭敬敬地對石青行了個三拜九叩大禮。
「主公……」石青晃了晃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這碗迷湯來得著實太過突然。
這個時候,有很多人被家臣家奴稱作主公;世家望族,貴戚重臣,但凡儀同三公,能開府建衙的,都可以蓄養家臣,同樣也可以被家臣家奴稱作主公;但像石青這樣無根無基的一軍之主,一個雜號將軍,卻還沒有被人稱作主公的資格。他這個新義軍軍帥只是一個首領,一個『老大』而已。麾下眾將,是他的兄弟,卻不是他的家臣、家奴。
讓石青覺得這是一碗迷湯,當然不是因為上面的理由。
說實話,如果是伍慈稱他為主公,他不會感到訝異,因為伍慈那廝想得是從龍擁戴之功,為了榮華富貴,什麼規矩禮儀都可拋到腦後。如果是陳然稱石青為主公,石青也不會特別驚奇;陳然受劉征熏陶,以民生為重,以民生為先;石青同樣如此,甚至比陳然更甚。兩人志趣相投,陳然奉石青為主,也在情理之中。
怪異的是,伍慈、陳然至今沒奉石青為主公,頭一個奉石青為主公的竟然是王猛。王猛是什麼樣的人,石青很清楚。
這人確實智計無雙,確有許多被人讚道的優點;但以石青看來,王猛有著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心中沒有胡漢分野,沒有民眾;有的只是自己的功業聲望。
為了功業,王猛不在乎天下之主是胡人抑或是漢人;他在意的是選對主人,依附牛尾,建功立業揚名天下。他不在乎無辜民眾的苦難,他在治理關中之時,雖然施了不少仁政,看似體恤百姓,讓民眾得以休養生息;但那種寬和的政治,不是因憐愛生民百姓而出,而是為了給主子積蓄國力,是為了主子爭霸天下。
這樣一種人,怎麼可能被一通訴說收服,怎麼可能輕易拜倒在一個雜號將軍膝下。石青很有些自知之明,桓溫未能留住王猛,自己不用武力,更不可能留住王猛。石青怎麼也想不到,王猛之舉是怕他殺人滅口。
其實是王猛多慮了,石青沒想過殺人滅口。他早已拿定主意,絕不讓王猛活著離開新義軍;既然如此,王猛多知道些機密,又有何妨?
石青雖然殺不了張舉,但要殺王猛,還是輕而易舉的。
「呵呵……」
石青臉皮扯動了幾下,勉強幹笑幾聲;此時他心情欠佳,實在沒有心思和王猛搞些腹下勾當,當下緊盯住王猛,淡漠地說道:「『主公』可不僅僅是個稱呼,既然汝自甘臣下,為主分憂,乃臣下之責。汝且給石某分說分說;石某自認智謀不差,為何對鄴城局勢卻無能為力?若是石某錯了,又錯在何處?哼……汝小心在意了,說得石某滿意,這聲『主公』才能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