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武曹操在石瀆圍堰蓄水,並排挖了兩條溝渠引水入鄴。豫州軍在鄴城西二十里處,以渠為界,一萬二千人分成三個防區,以分佈在兩條渠溝的左、中、右三個農莊為駐地,部署防務。
三個防地間直線距離不超過三里,相互依托照應,將鄴城西去之路隔擋的嚴嚴實實。張遇的六千中軍駐紮在兩渠相夾的中部農莊。
石青連夜奔波行軍勞累,張遇也不輕鬆,此刻他正在進行艱難的抉擇。相比石青,興許張遇更加迷茫。
張遇在護衛的擁簇下,立於駐紮的農莊入口。他的對面,是他的族兄衛軍將軍張賀度。張賀度身後,黑壓壓、密麻麻,至少上萬人積攢在一處。
「遇弟。人各有志,你被逐出張家,投入悍民軍,原屬無奈之舉;族叔並不怪罪。族叔一直未曾強迫遇弟反出悍民軍,是希望遇弟幡然悔悟,自願歸入家門。如今到了見分曉之時,遇弟是隨張氏一族北上還是留在鄴城,請遇弟自決。」
張賀度語氣懇且,說完之後,殷殷目視張遇。
張遇不為所動,冷笑連聲,道:「哼。兄長欺我不懂世事麼?如今天下大變,鼎故革新;父親之所以未曾強逼張遇,只因他沒有把握必勝;留我在武德王身邊,亦是為張氏留下一條後路。好算盤,好心機……張遇定不會讓父親大人失望的。」
張賀度愕然一驚,沒想到張遇一口道破張舉心事,俄頃,他苦笑道:「不管怎麼說,遇弟也是張氏苗裔,莫非當真會與同族血親為敵?果真如此,為兄身後有一萬餘張氏僕從青壯,請遇弟斬殺了,去向石閔邀功吧。」
張遇頓然一滯。他被逐出家門投入悍民軍,有出人頭地的打算,有向自己的族人炫耀之意,還有培植勢力一圖報復之意,但從沒打算和家族親人真正為敵。如今該怎麼辦?他似乎沒有多餘的選擇。不放?行嗎?自己怎麼能夠對父親、母親、兄弟姊妹揮起刀槍?放過自己的族人離開,便是不忠。除非自己打算叛出悍民軍,與族人一同北上。否則,以後怎麼向武德王交代?
一向自負多智的張遇猛然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族叔知道你的為難,原本打算從華林苑北上,可是那裡的新義軍防守嚴密,無隙可乘。無奈之下,不得不從此借道。令人憂慮的是,族叔從此走脫,遇弟以後就為難了……」
張賀度很善解人意,娓娓敘說。張遇聽了,更覺冤屈。
新義軍!毒蠍石青!為什麼又是你!張遇氣憤填膺,目瞠欲裂,滿腔的怨恨為難全都發洩到石青身上。
車馬粼粼,人聲嘈雜;張遇忿恨之際,太尉張舉、太宰趙庶帶著萬餘家眷部屬從鄴城逃了過來。
張舉在趙庶、張春、石寧的簇擁下走了過來。遠遠地,看到張賀度搖頭示意,張舉面色一沉,回身交代了趙庶、張季兩句,隨後獨自走了過來,吩咐張賀度,道:「賀度。探子回報,有一隊人馬從城北追過來,前鋒離此不到五里;估計是毒蠍的新義軍。你帶五千人去渠溝埋伏,殺他個冷不防。若是可能,將毒蠍的人頭給我帶來。」
天寒水瘦,渠溝中淺淺的積水全凍成了冰;既利於行動,也不用擔憂塌陷;確實是設伏的好地方。張賀度一聽伏擊新義軍石青,興奮地應了一聲,帶隊去了。沒有人擔心結局,五千人設伏突擊四千餘人,自然是穩操勝券。張賀度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不要讓石青跑了。
趙庶得到張舉的吩咐後,在張春等人的協助下,率家眷繼續向西趕去。張季、石寧、石岳就地整頓部屬,將各傢俬兵、僕傭分成三個營,每營兩千多人,分歸三人節制。
豫州中軍駐紮的農莊外,人喊馬嘶,一片忙碌,農莊內卻靜謐異常,不見一點動靜;豫州軍軍主,刺史張遇臉色木然立於入口處,腦袋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做些什麼好。
張舉瞥了張遇一眼,心中瞭然。他走近兩步,緩慢地說道:「遇兒。這是為父最後一次稱呼你為『遇兒』了;從今以後,你我恩斷義絕,只要為父在世,你便不得姓張。」
張遇霍然一震,從木然中驚醒過來,駭異地望著張舉。這世間逐出家門的不肖子很多,但沒有強逼改姓的,再怎麼說,骨肉血脈是無法更改的。
張舉苦澀一笑,道:「遇兒還是年青了一些,有些事狠不下心,今夜,為父再幫你最後一次,替你作出決定。」
替我作出決定?張遇眼光閃爍,於懵懂之即,若有所悟。
「來人!」張舉輕喝一聲,江屠跨步而上。張舉一指張遇。吩咐道:「將這個不肖子給我拿了。」
江屠稍一猶豫,隨即一揮手,四個護衛上前按倒張遇,摟肩挎背綁縛起來。整個過程,張遇沒有做出半點反抗,他的護衛欲待上前救護,被他橫了一眼後,又退了下去。
「豫州軍聽著,張遇忤逆,意欲阻攔張某西去,已被張某所擒;爾等速速退回莊內,不得再行追擊,如此爾等軍主尚有活命之機;若敢擅自出莊,某比斬殺張遇。」張舉對驚慌失措的豫州軍喝了一聲,隨後帶了張遇繼續西行……
石青從西門出來,正好遇上奉命趕過來的鋒銳營。見到丁析說明情況後,鋒銳營調轉方向,沿著西門外的馳道向西追擊。
鋒銳營行進的道路和新義軍大部不同,一支在靠北的那條溝渠北岸,一支在溝渠之南;兩支隊伍並行西進,前後相錯四五里的距離。
離開西城十四五里後,石青測度,鋒銳營和大部相距不遠,就命丁析派人趕去聯絡,以便協調雙方行動。
丁析的人剛剛離開,西北方向突然殺聲大作。
喊殺聲爆發的極其突然,極其的統一。沙場老將,聽音辨行;石青一聽之下,便知這是伏兵殺出的聲音。
「有埋伏?誰在埋伏?暗算的是誰?……」心中念頭電閃而過,轉眼間,石青已是冷汗淋淋。短短一瞬,他就判斷出,新義軍大部遇伏了。新義軍跟在張舉身後埋頭緊追,不可能設伏對方;因為追趕過快,斥候來不及探查回報,前方情形不明,從而給了對方可趁之機。
喊殺聲剛起,緊跟著火光大作,無數乾柴、火把燃了起來,照的西北方一帶亮如白晝。火光之中,無數身影憑空出現,從溝渠裡一躍而出,撲向一支因急行軍而顯得松亂的隊伍。
「石帥?這是……」丁析猜出不妙;憂心忡忡地問了一句。
「韓彭、王龕遇伏了……」石青的聲音很沉痛。對方既然能夠設伏,也能摸清新義軍的情況,兵力配給上定會佔據上風;最主要的是——這是夜戰。夜戰最為注重心理優勢;一方早有準備,一方猝不及防;敵人在心理層面上佔據了絕對的優勢。新義軍很可能會在一擊之下崩潰。
「怎麼辦?」丁析問道。看火光,新義軍遇伏的地方距離他們三四里;對於大軍來說,這個距離很短,若是白日,他們可以在此結陣而守,接應潰敗的兄弟;可這是晚上,兄弟們不知道向這邊退卻;若是前去接應,鋒銳營一千人太過單薄,無濟於事。
「殺過去!只要我們殺過去,害怕的就是他們。我們身後是鄴城,是武德王和總帥,是千千萬萬的族人;他們只是一群喪家之犬。沒什麼好怕的。」
說到這裡,石青聲音一抬,高呼道:「兄弟們!不願再當胡人奴僕的兄弟們!為了不讓張舉逃脫,不讓這條狗轉回頭來咬我們的族人。大家隨我殺過去,纏住他們!」
「殺過去!」鋒銳營將士齊聲高喊。
石青長槍一指,當頭衝了過去。
丁析綽刀隨在石青馬後,跑了幾步,他吩咐身邊親衛道:「大家一起喊:殺張舉!誅盡羯胡走狗!」
「殺張舉!誅盡羯胡走狗!」丁析親衛一起大喊。
喊聲一出,鋒銳營將士一起跟著應和:「殺張舉!誅盡羯胡走狗!」
「殺張舉!誅盡羯胡走狗!」石青情不自禁隨之大呼,怒馬挺槍,向前衝去。
距離張賀度伏擊之處兩三里外,張舉站在一道土埂上,遙遙觀望戰況。伏兵出擊之初,新義軍出現了一些慌亂,張賀度是沙場老將,瞅見空子,立即趁勢斬殺,轉眼間就將新義軍攪成互不粘連的幾團。
看到這裡,張舉臉上露出了笑容。只是沒多久,他的笑容便凝固了。新義軍確實是被擊散了,卻沒有徹底潰敗。至此時刻,石青日常訓導的勇氣、榮譽產生了作用,亂成幾團的新義軍將士沒人潰逃,他們在將領校佐的率領下,各自為戰,拚命抵抗。
張舉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正在考慮,是否增兵剿殺新義軍時,夜風忽然送來一陣吼聲:「殺張舉!誅盡羯胡走狗!」
這是……「羯胡走狗」四字入耳,張舉猛然愣住了。這個評語無論真假,一旦在數萬人面前喊出來,都會流傳出去,南和張氏的清名……張舉喉頭一甜,一口熱乎乎的東西湧了出來。他連忙伸袖摀住嘴巴。
咳嗽了一陣;張舉淡淡地問道:「江屠。調查新義軍石青的事進行的怎麼樣了?」
江屠聽到風中的吼聲後,一直心懷忐忑;見張舉動問,連忙恭敬地上前答道:「去往青兗的探子過幾日便會回轉,最多十日,就會將新義軍底細匯總出來,查究明白。」
「十日麼。好吧,某記住了。查究明白後,將新義軍的底細告訴大公子知道。」張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是!」江屠知道『大公子』指得就是張遇,躬身退下後,他暗暗抹了把汗,偷眼向張舉瞧去,只見張舉鐵色鐵灰,乾瘦的雙頰一下一下地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