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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四十章 牛人高論 文 / 言無咎

    石青匆匆趕回軍營,聽說王猛在河堤上曬太陽,當即趕了過去。

    遠遠地,石青就看見,河堤向陽一面,王嵩半躺半臥在乾草地上,專心致志地在短褂上翻來翻去,應該是捉虱子;王猛盤膝坐著,捧著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兩人身邊,八個士兵,零落散開。

    士兵看見石青,欲迎上來行禮,被石青擺手阻止了。王猛讀書讀得極專注,沒有覺察石青的到來,當石青踱過去時,他驀地一聲輕笑,似乎在書中看到什麼有趣的地方。

    石青放慢腳步,做出悠閒的模樣,待看清王猛手中拿著的乃是《孟子》一書時,他不由得有些欣喜,和聲道:「景略兄笑聲歡悅,似有所得;可否不吝道出,讓石青分享一二。」

    王猛抬頭,看是石青,有些錯愕,旋即反應過來,起身作揖,笑道:「原來是石帥。王猛失禮了……」

    王猛笑容無邪,話語謙遜,如同多年老友般溫煦暖和,讓人如沐春風;石青心裡卻是咯登一響,立馬警覺起來,王猛前幾日憤懣的神情歷歷在目。王猛何等人物,怎會隨意屈服,隨意改變?異於平常即為妖,只怕他是隱忍待機,以謀脫身之策了。

    石青躊躇遲疑,王猛也有所察覺。原本他以為,石青一介年輕武將,能有多少見識?曲意奉承一段時間,便會得到信任,以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愁沒有脫身之機。此時見到石青反應,不免有些揣揣,感覺對方並不是想像的樣子。

    王猛哪裡知道,石青對他的瞭解遠比他對自己瞭解的還要多。

    心中一閃念,王猛決意改變一味逢迎的策略,將之變為五分逢迎,五分引導。當下哂笑道:「當日石帥贈書,很是鄭重;王猛頗感好奇,這兩日靜下心來細心翻閱。一讀之下,此書果然十分有趣。」

    「十分有趣?」石青壓住心事,含笑湊了過去,伸手一讓,和王猛斜對面,盤膝坐在乾草地上。

    「確實有趣……」王猛鋝了把下頜;他剛開始蓄須,下巴上短短的絨須,卻是鋝無可鋝;無奈之下,他順勢上移,改為撫摸著唇角上半寸長的髭鬚,仰首說道:「一個山野老叟能道出如此多似是而非的『道理』確實有趣,當真不易。」

    「山野老叟?似是而非?」石青面容一寒,他對孟子崇敬無比,自認為孟子思想的先進性超過孔子、老子等,更符合芸芸眾生之福祉;沒料到在王猛這裡得到這個評定。當下忍不住有些動怒,沉聲問道:「景略兄之言,何以見得?」

    王猛從容一笑,翻開孟書,指著其中的《梁惠王》篇笑道:「石帥請看,孟軻初出之時,梁惠王問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呵呵。叟者,山野老叟。此乃書中所言,並非王猛杜撰。」

    石青一僵,旋即皺眉道:「便是山野老叟又待怎地,景略兄何以認為孟書所言事理,似是而非?」

    王猛沒有直接回答,翻開書,一一指點道:「石帥請看這裡……『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此言粗看論證有理,似乎不錯;細細一究,卻又不然。人心有私,羨慕安樂,惡於憂患,乃是常情。試想世間人若非被勢所逼,誰願拋棄安樂而歷磨難?此論有餑與人情事理,實屬妄言……」

    「……這裡還有一句話『仁者無敵』,此言誠為可笑。自古以來,只有霸者無敵,仁者豈能無敵?霸者施仁,錦上添花,可謂之仁君;仁者施仁?仁者難成霸業,怎生施仁?向誰施仁?到頭來不過是境月水花……」

    「……更荒謬的是這句——『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位山野老叟,不知人情世故,逆天而行,竟敢說出如此大逆之言;王猛服其坦直精赤,卻不取其所為。石帥試想:這天下是誰人之天下?是皇室諸侯世族望門之天下。草民螻蟻算什麼?是農奴僕役!是兵丁青壯!誰會將之視為重!此話直若夢囈。」

    「還有——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荒唐至極!整個顛倒過來了。須知君為上,君臣之間,非為君視臣當若何,應是臣視君當若何……」

    王猛滔滔不絕,引經據典,一通辯駁,說得石青啞口無言。

    石青並非不能辯解,只是不想辯解;因為他突然悟到,孟子之說,確乎超前太多,不合乎當下的世事人情。事實上,孟書大放光彩始於宋。那時的天下不再是皇親宗室、世家望族之天下,而是以民自居的讀書人之天下。

    「……一言以蔽之。本書就是一赤誠鄉老,描繪出的理想大成世界;思之讓人嚮往,卻無半點施行可能;掩卷之餘,唯留遺憾,不如不讀。」

    說到此處,王猛將書一合,話音嘎然而止。

    石青呆呆出神,對王猛又是敬佩又是失望。這等人物,見底不凡,切中之物,入木三分;可惜脫不了時代的桎梏,所思所想,不免流於習俗。良久,石青思索著說道:「草民並非世代都是草民,諸侯並非生來便是諸侯;只有有機會便會有改變。當草民成為公侯將相之時,孟老描繪的世界便已不遠了。」

    「嗤——」王猛嗤笑一聲,駁道:「石帥之意是革命,是改朝換代;只是,革命之後,草民成為公侯將相還是草民嗎?他們所思所想還是草民的思想嗎?作為新的上位者,他們同樣會認為此書荒誕無忌。此書大逆之處在於,它不如任何一個上位者心意,只一味如了下賤者心意。」

    「革命之後,草民成了公侯將相還是草民嗎?」王猛的話語如閃電驚雷在石青腦中震響閃耀,驚得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細細咀嚼著這句話,石青忽然一陣心灰意冷。天地輪迴不休,萬象更新之即,不同的人上去下來,不同的階層走馬燈地輪換,本質卻依然改變。難道這就是天道,人力難以挽回的天道?

    一通言語鎮住石青,王猛不以為意,覷見石青木然消沉的樣子,暗自一笑,試探著問道:「石帥軍務繁忙,怎會有閒來尋王猛?只怕有事吧……」

    「不錯!」石青收攏思緒,定下心神;小心應對道:「前日殺胡之際,我觀景略兄頗為沮喪,不知為何如此?」

    石青的問題似乎觸及王猛的心事;失落之色在其臉上一閃而過,王猛噓了口氣,對石青說道:「不瞞石帥,王猛此番北上,原意投靠武德王,出山幹一番事業;哪知……唉!」

    石青雙目眨也不眨地盯著王猛。

    王猛惆悵了片刻,開口說道:「天地運行,自有其勢;智者無不順勢而行;敢於逆勢者,無不被大勢吞沒湮滅。嗯。石帥可知今日天下之大勢?」

    話至中途,王猛突然問了一句,他倒是時時刻刻不忘試探石青虛實。

    說到天下大勢,石青腦中倏地閃過未來發生的諸般事情:鮮卑慕容南下、氐人苻氏入關中、石閔戰敗、中原淪陷、大晉北伐軍在河南晃了一圈再度龜縮回江南……

    黯然片刻,石青忽然想到,自己既然來了,還會讓這些事發生嗎?肯定不能!只是,自己真的能改變歷史的進程?一時間,他心中七上八下,說不清道不明;當下只好答道:「石青愚鈍,不知天下大勢為何。」

    兩人話題越說越深,談到這裡,王猛似乎忘記了和石青尷尬的關係,侃侃說道:「如今晉室式衰,偏安江左,難有作為;可略過不提。石趙暴虐,以武治國,北方糜爛經年,有心之士暗自磨礪,大趙覆亡在即;此為天時。中原生民,久受石趙盤剝,困蔽淒惶,人心思定,此為人心。天時人心合而為勢;今日之北方需要安和穩定,民眾需要休養生息,這便是大勢!」

    說到這裡,王猛加重語氣道:「武德王獨斷朝政之時,原該趁機振作;善加撫恤,廣收英傑為己用。可惜的是,他不僅未能安撫各方,還挑起爭端,重掀戰火;如此作為,必不可久。王猛雖有心相投,卻也不敢逆勢而為,意欲回山隱居。只恨一腔雄心付之東流,大好時光消磨於山水之間耳。是以,當日有所沮喪。」

    王猛再是滿腹錦繡,此時也不過是個沒進過朝堂的山野之人,怎知石閔步步荊棘,一路羈絆?又怎知有多少人是撫恤無法收納的?

    聽王猛說了一通天下大勢,石青有些失望。這種言語,紙上談兵的意味更多一些。石青很清楚,中原的未來發展絕不是王猛說及的安和穩定,與民休息;而是無休無止的爭戰;是更加的糜爛,更加的殘破;哪怕沒有石閔、沒有殺胡令。也依然是這個結局。

    這就是亂世,野蠻民族不受約束,破壞摧毀的力量肆意猖獗的亂世。

    當然這是時代的局限,石青沒有為此看低王猛,他也沒有把王猛看作預言家。事實上,王猛追隨苻堅後,在關中施行的正是安和穩定,與民休息之政。

    他只是感覺彆扭,說不出的彆扭,至於為何彆扭,他一時沒想到。怔仲之間,石青眼神遊移不定,當瞟到鄴城方向之時,他似乎看到屠向羯胡的戰刀閃亮,看到焚燒殘肢斷刃的大火熊熊,霍然,一個詞語在他腦中一閃而過——立場!

    對!讓他感覺彆扭的是立場!

    是是非非,對對錯錯,原本沒有絕對的標準,有的只是處身所在的立場。王猛指點天下大勢,又是站在什麼立場上呢?

    想到這裡,石青頗有意味地問道:「石青想知道,景略兄是什麼人?」

    「什麼人?」王猛微微蹙眉,石青的問題絕不會如此簡單。想了一想,王猛答道:「猛乃山野草民。」

    石青緊接著問道:「不知景略兄這個山野草民身屬漢人或是胡人?」

    「王猛當然是漢人。」王猛不假思索地回答。

    「為何石青感覺不到呢?」石青濃眉深鎖,困惑地說道:「景略兄論及天下大事,侃侃而談,可謂高人,也可謂才士,還可謂北人……怎地就是不像漢人呢?景略兄論及石趙暴虐、論及北方需要安和平穩,民眾需要休養生息……怎地沒有論及胡人佔我家園數十載,沒有論及如何漢家衣裳呢?這不是天下大勢嗎!」

    王猛瞠目結舌,整個人僵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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