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閔何許人也。只需石青稍微一提醒,他就清晰地認識到鮮卑慕容南下的可能性和可怕之處。他蹲在那裡,盯著石青畫出的地形圖,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石青見此情形,心中一喜,只要石閔重視鮮卑慕容的威脅,他就可以放膽進言了。
「該怎麼辦?」
聽到問話,石青嘴唇一動,正欲回答,忽覺石閔聲音有異,空空洞洞的,他偷偷看去,只見石閔閉目凝思,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遲疑了一下,石青還是閉上了嘴。
過了好一陣,石閔睜開眼,起身回到帥案,待坐下後,已是恢復如初。望著石青一笑,石閔道:「雲重作此預料,必有應對之策才是,不知雲重可否為本王解惑?」
石青踏前兩步,一揖道:「以石青之見,唯有鞏固根本耳。想鮮卑慕容僻處一隅之地,民不過兩百餘萬,兵不過二三十萬;若我根本堅固,又有何懼?」
「鞏固根本?知易行難啊。一直以來,本王何曾不是在鞏固根本……」
石青的話勾起了石閔的心思,不知覺地流露出心中的苦惱。「唉,雲重有所不知。本王坐的位置就是一個火山口子;前一段時間,這個火山四方冒煙,到處走水。本王殫思竭慮,好不容易撲了明火,維持住現今這個局面。本王知道,鄴城乃是根本,不能亂套。是以處處容讓,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動用刀兵。即便如此,可鄴城裡的暗流,何曾休止過?何曾熄滅過……」
石閔連聲歎息,石青聽得也有些沉重,想了一想,他恭聲道:「武德王容稟。石青以為,鄴城之內,泥沙朽木在所多有,此等人士當不得武德王今後之根本。」
「哦?」石閔驚咦一聲,提高聲音問道:「以雲重之見,誰可為日後之根本?本王當如何鞏固之?」
「石青以為,悍民軍、乞活軍以及無數誠心追隨武德王的漢家兒郎,才是武德王之今後之根本……」石青一咬牙,大聲說出『乞活軍』這個詞語,石閔聞聽,臉色一變,雙目利劍一般刺了過來。
石青挺直身子,目不斜視,對石閔的目光恍然未覺。繼續大聲說道「……至於如何鞏固?石青以為,信之!愛之!足矣!」
說到這裡,石青嘎然而止,身子一躬,一聲不吭。
石閔眼神陰晴不定地在石青身上掃視了好一陣,隨後驀地大笑一聲,朗聲說道:「雲重你好糊塗,乞活軍與悍民軍本為兄弟,這段時間更是同心戮力,共赴艱難,本王豈有不信之、愛之之理。何需你來饒舌?」
石青頭也不抬,垂首道:「若是如此,石青當為武德王賀。只是,有些小人,心懷叵測,從中離間悍民與乞活,企圖使武德王自壞根基。石青在此懇請武德王留意。」
「嗯。雲重之意甚善,本王當小心在意。」石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石青心裡一鬆,他沒妄想憑幾句話就能彌合石閔、李農之間的裂隙,只想讓兩人有所警惕,不要輕易被人離間。如果最終仍需翻臉,也要等到局勢徹底穩定下來再翻臉。
「武德王容稟。鞏固根基,不僅需要善愛手足,還需提防蛀蟲。在此,石青請武德王留意一事。」
石青再次一揖,道:「南和張氏乃中原第一望族,地位舉足輕重,登高一呼百應;誠是不可小覷。眼下張舉及其族人,定居鄴城如虎困囚籠,萬萬不可令其離去。須知,以張氏為首的世家望族,掌有北地大半農莊作坊,手下人丁無數;若讓其逃出,則如虎歸深山,龍潛大海。無論他是與氐人、羌人聯手,還是歸附襄國,所造之禍,皆可動搖鄴城大局。」
石閔緩緩點頭,深以為然。
石青瞥見,膽氣一壯,拱手請求:「武德王。小將欲和李總帥一談。還請恩准。」
「和總帥?談什麼?」石閔一滯,他的思路還在張舉身上,沒跟上石青跳躍性思維。
「石青一是和總帥談談鮮卑之患,鮮卑南下,乞活屯墾點可是首當其衝,當早作預防。二是提請總帥留意,嚴防小人離間。」
「唔。和總帥談談,讓總帥有個提防,倒也使得……」石閔說著,意味深長地瞟了石青一眼,道:「……只是,悍民與乞活原本親如兄弟,你這般隆重地說項,倒像我和總帥真有了間隙一般。實在不妥!」
石青一笑道:「武德王說的是,是石青莽撞了。石青其實是想向大司馬討杯酒喝,聊聊家常而已。」
「此乃人之常情。本王自不會阻攔。」石閔隨之一笑,看看天色,道:「天將午時,既然是討酒喝,雲重可以去了。」
「石青告退。」石青一叉手,恭恭敬敬地倒退了幾步,這才轉身而出。
石青剛出雅閣,就看見張遇、王泰兩人說笑著走過來。石青有心避開,已然不及。顧慮到王泰的職位,石青無奈地拱手行了一禮,道:「末將參見衛將軍。」
王泰也不還禮,恍若未見一般,繼續和張遇說話。張遇卻瞇著眼,狠狠瞪了石青一眼。
看到這二人親熱的模樣,石青心中一動:歷來上位者喜歡孤忠之臣,最忌手下人拉幫結派;既然我已得罪了他們,乾脆得罪到底,不定石閔還喜歡一些。
當下,石青沖張遇也是一拱手,道:「張刺史安好,呵!張刺史挺能長臉的,這才幾日功夫,臉皮就長好了。哈哈哈……有這種功夫在,倒是不怕人打臉啊……」
張遇臉色刷地一下白了。王泰一僵,倏地回頭盯過來。
石青看都不看,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
讓張遇吃了次癟,石青自感暢快無比,興沖沖地出了武德王府,招呼左敬亭等一班在外守候的親衛後,逕直前去大司馬府。
大司馬府還是李農以前居住的大司空府,只是換了一塊官署門匾而已。
來到府外,石青才知道,李農已將家人全部接到鄴城來了。如今他在鄴城只手遮了半邊天,自然不再擔心被人陷害了。
報名通稟不久,周成和李伯求迎了出來。兩人見到石青,都是滿面笑容,十分高興地樣子。李伯求和石青不熟,只是客氣肅請;周成不同,衝上來擂了石青一拳,興奮地嚷道:「兄弟。你終於來了!」
終於?
石青打了個突,疑惑地看著周成,這個終於似乎有什麼含義……
周成不由分說,摟石青進了大司馬府,連聲吩咐:「你們過來……好生招呼節義將軍手下的兄弟。唉,我說兄弟,你來的可巧了。今兒,有好多大人前來祝賀總帥喬遷之喜,等下,我介紹你認識……」
石青這才注意到,大司馬府內張燈結綵,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四周廳堂樓閣不時傳出歡聲笑語,裡面大概就是周成所說的前來道賀的大人了。
這可真是不巧了。原本想單獨和李農談談,只怕有些難了。石青心裡鬱悶,嘴上卻道:「糟糕。周大哥,小弟前幾日在營中養傷,任事不知,連件禮物都未備辦……」
「你人能來,就是最好的禮物,總帥高興著呢……」周成又是拍肩,又是捶背,很親熱地打斷石青的遜謝。
石青隱隱覺得不對,前段日子,為了避嫌,李農、周成還故意疏遠自己;今日怎地一點不避嫌疑了。
被周成摟著,身不由己來到一個廳房外,老遠石青就見到廳內熙熙攘攘,有不少人在,顯然不是說話的好地方;當下石青止住步子,向李伯求告聲罪,扯著周成向一邊躲去。
「兄弟。你幹嘛。」周成詫異地問。
石青拉著他來到一處花圃前,瞅瞅四下無人,便奇怪地問道:「周大哥。小弟感覺不對頭。按周大哥以前所說,我們似乎應該避嫌才是。」
周成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兄弟,避嫌自有避嫌的道理,以前鄴城不穩,總帥和武德王戮力同心,避避嫌免得彼此齷齪。現今不同;眼下鄴城誰也翻不起風浪,只以武德王和總帥為尊,是該亮明旗號,招納人才的時候了,還需避什麼嫌疑;兄弟就是把人馬從武德王哪拉過來,總帥也敢收留。」
周成說得豪氣干雲,石青卻感覺眼前一暗,腦袋裡嗡嗡炸響——什麼時候就成了這種局面?頭暈眼花之餘,他還聽見耳邊迴響著周成興奮地聲音:「兄弟!這下你明白了吧,總帥和乞活軍拿你當真兄弟,自己人,哈哈哈,什麼時候都不會虧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