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皓初三就離開安陸,臨走之前,給道癡留下湖廣提學的名帖。道癡想要貢生名額,用這個就可以去尋提學。
國子監的貢生正常入貢的時間在三月,可是京城現下還沒有動靜。道癡當然不可能先拋下王府這邊,直接去京城,這帖子留在手中,倒是並不著急用。
王青洪為廣西參政,衙門在南寧,距離安陸兩千多里路。正月初六,王青洪便帶了妾室馮氏、通房碧雲啟程。
王氏族人,不少過來送行,宗房王珍、王琪兄弟也到了。
這眾多巴結的姻親族人中,王青洪挑了兩個性子老實的族侄隨任。他出仕多年,對於官場上的各色往來也熟知。除了同僚上級之間明面上的往來之外,女眷往來,小一輩往來,都有學問在裡頭。
王楊氏雖不能隨他赴任,可有個落落大方的馮氏,不見卑弱,可以替他應酬官眷;兩個侄子,並不需要他們多伶俐,只要老實本分就好。
直到王青洪出了大門,上了馬車,道癡也沒有露面。
王琪見狀,不由差異,低聲問王珍道:「大哥,二郎怎麼沒來?」
自從年前出殯回來,他因帶服的緣故,不好隨意去旁人家,還沒有見過道癡。
王珍道:「早在洪大叔回鄉後,那邊叔祖母就放出話來,二郎課業要緊,能不出來應酬就不出來應酬。」
王琪聞言,不由皺眉。
王珍瞥了他一眼,道:「曉得你與三郎好,可是十二房的事還是少參合。叔祖母忍到現在已經不容易,多少出繼出去的孩子,半輩子見不到先頭家人。」
王琪嘟囔道:「三郎曉得會難過。」
王珍拍了他一下,道:「若是不平,這話到二郎跟前抱怨去。」
王琪訕笑道:「二郎也是我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還是閉嘴吧。」
雖說不知道王寧氏為何說那些話,可是老太太並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這樣做肯定有什麼用意。
想到這裡,王琪望了望女眷簇擁著的王楊氏。會不會是因王楊氏?
王楊氏不隨丈夫赴任,要留在安陸。王寧氏對她有忌憚也說得過去。
王青洪是王氏宗族中的名人,就連不愛人情往來的八太爺,都拄著枴杖去送行,王寧氏哪裡不知道消息。
王崔氏偏心的厲害,王楊氏不是善茬,可王青洪畢竟是道癡生父。
從早起,王寧氏便猶豫,到底該不該叫道癡去送行,可是看著孫子坐在窗前、專心致志讀書的模樣,老太太的心就平靜下來。
自己若是捨不得這張老臉,顧念那點名聲,那以後就還會有那邊的糟心事,使得祖孫兩個不得清淨。另外,人容易得寸進尺,要是那邊瞧著他們祖孫好說話,還不知往後會有什麼手段。
以王崔氏的心高,哪裡能容得了已經出繼的孫子強過她的心肝嫡孫?
再想想王楊氏的手段,老太太只覺得心寒。偏生兩個舅舅,一個已經走了,一個過了元宵節也啟程,都指望不上。
這個時候,老太太倒是真心盼著早點同孫子進京了……
王琪隨著王珍在十二房送行完畢,到底沒忍住,溜到外九房。
王寧氏見他瘦了一圈,心疼還來不及,哪裡會計較他服中登門?忙吩咐燕嬤嬤,給他們小哥倆準備茶水點心。
王琪進了東廂,看著書桌上攤開的書,還有墨跡未乾的幾張文稿,咂舌道:「還在節中,二郎也太用功了。」
道癡苦笑道:「明年就是鄉試之年,時不我待。」
王琪撂下文稿,翻了個白眼道:「誠心氣哥哥是不是?明年你才十五,等下一科又怎地?」
道癡撫額,道:「早完早了,整日對著八股,拖下去不是更煩。
王琪聞言,瞪大眼睛道:「二郎竟是不愛讀書的?」
道癡看了他一眼,道:「若不是為應試,誰耐煩讀這個?」
王琪道:「哈哈,哥哥還以為你是愛讀書。原來你也是個不愛讀書的,怪不得你我兄弟兩個投契,原來根在這裡。」
嘻嘻哈哈的,王琪沒有提道癡為何不給生父送行,道癡也沒有問王琪那一百二十頃地之事。
只是聊著聊著,王琪略帶惆悵道:「早先盼著放假,現下倒是有些想王府了……」
過年對旁人家來說,是沒完沒了的宴請應酬。可對外九房來說,寡婦門戶,人丁單薄,往來的親眷也有限,除了最初的幾日,其他的時候又恢復安靜。
轉眼,到了正月十六,道癡去送劉萬山一家。
劉萬山給外甥留下的是一張八十畝良田的地契,兩百兩銀子,還有一房下人的身契。
道癡本不肯收,劉萬山道:「你年紀還小,本當專心志學,不為外務分心,卻是支撐門戶,委實不易。我是你舅舅,又不是旁人,在我力所能及範圍內,為外甥盡盡心也是應當。長者賜、不可辭。你不必擔心你祖母那邊,老太太是個明白人,不會攔著咱們舅甥親近。」
說到這裡,他指了指那盤銀錠,道:「你能想著多為你姐姐置辦嫁妝,是個有擔當的,不過既是你生母的嫁妝,能贖就贖回來的好。至於這一房下人,是你舅母娘家那邊出來的家生子,即便出京十多年,可也有親戚朋友在京中老宅當差,你舅母給你,也是愛惜你。你進京時,帶去使喚,有個跑腿的,不至於兩眼一抹黑。你那邊住不開,就依舊留在這頭,等什麼赴京,帶上就是……你那一房下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實不頂用……」
道癡推不到,只能謝過。
關於下人問題,他早就想過,可是也沒有法子。宅小屋少,想要添置人住的緊張不說,老太太還不願意。
就是崔皓留下的那兩房人,也在新宅待著,還沒有安排差事。
見道癡沒有再囉嗦,劉萬山很滿意地摸了摸鬍子。
因這房下人是任氏所賜,道癡少不得又專程謝過任氏。
任氏則吩咐婆子,喚了那一房下人出來拜見新主人。
那房下人一家六口,男的叫周泰,四十來歲年紀除了婆娘,還有四個兒女,長子大順十七、八歲,次子二平十四、五,下邊兩個是丫頭,一個十二、三一個八、九歲。
這一房下人,有健僕,有僕婦,有小廝,有丫頭。就算外九房祖孫兩個不喜歡人多,只留這一房下人在例外就夠使喚。劉萬山夫婦選了這一房人贈下,也是用心。
周泰一家低眉順眼地給道癡磕了頭,認了新主人。
劉家的親朋故舊不少上門送行,舅甥兩個也就沒有再得說話功夫。道癡同其他人一道,將劉萬山一家送出城後,才又轉回城裡。
因看到周泰一家,心有所感,道癡回王府前,就去了老宅。
周泰一家即便是下人可因是任家出來的,如何使喚他還要思量思量。
崔皓留下的那兩房下人,卻無需顧忌許多。
外九房的田,現下有三塊,祖下傳下的那十來畝,道癡生母嫁妝那三十畝,還有劉萬山所贈八十畝。
加上道癡已經與王寧氏商量好,打聽市面上的田產,不這樣零零碎碎地買下,挑塊整地多買些。外人問及,也推到崔劉兩個舅舅身上。
燕伯年歲已大,腿腳不便,不適合巡莊。
新宅中那兩房下人,崔皓走之前,道癡已經見過。
張大一家,趙四一家,都是崔皓從武昌府買的下人。一房出自官宦人家,一房出自巨賈之家。前者一家四口,後者一家三口。丁口倒是不多。
按照崔皓的話來說,要是買外頭的下人,還需調教,不如成手好。
見到道癡過來,張大與趙四都迎了出來。
道癡便吩咐張大打聽良田之事,最好在兩百畝到五百畝之間。然後又吩咐趙四置辦鋪面之事,古玩鋪一間、成衣鋪一間。
兩人都歡喜地應了。
對於僕人來說,主家越興旺,他們的日子越好過。
道癡吩咐驚蟄給張大、趙四每人二十兩銀子,供他們兩個開銷,就離開了新宅。
張大與趙四面面相覷,卻也沒有多嘴,恭恭敬敬地將道癡送出門。
趙四心思活,道:「張大哥,公子為何不叫咱們家裡的上差?」
張大道:「許是公子家裡不缺人侍候。」
趙四「哈哈」兩聲,也不再多言。
他們兩個雖是大戶人家出身,可誰也不敢輕慢新主。
買下他們的崔爺可不是善茬,走前已經交代,若是他們敢因新主年少怠慢相欺,那下場只有一個死字。
雖不曉得崔爺是什麼人,可是既能從知府衙門與巨賈之家挑下人,那豈是尋常人能惹的。
至於不讓他們的女人與兒女過去服侍,怕是新主對他們還在觀望中。
兩人心裡都打定主意,一定要討個開門紅,辦好新主交代的第一件差事
道癡原本打算送完劉萬山就直接回王府,可因有那二百兩銀子與地契的關係,還是先回了一趟外九房,將這些交給王寧氏。
王寧氏歎了一口氣,將東西收好,道:「咱們欠你劉家舅舅的更多了。」
道癡道:「祖母,孫兒都記得。等孫兒有一日出息了,定回報大舅。」
王寧氏慈愛地道:「又要去王府了,記得我那幾句,用功可以,卻不許熬夜。要是讀書傷了身子,我倒寧願你做田舍翁。」
道癡老實應了,看看外頭時候不早,就帶了驚蟄回了王府。
等到樂院,除了虎頭未至,眾伴讀已經都來了,正聚在上房裡喫茶說話。
驚蟄去收拾屋子,道癡則直接被王琪叫到上房。
王琪身上去了白孝,素服裝扮。因王府都在孝中在緣故大家這兩年也是素服裝扮,他看著倒是不惹眼。
瘦了一圈後,人精神不少,要是不說話,也是翩翩少年只是一說話就露底。
招呼二郎進來,王琪就跟他擠眉弄眼道:「二郎,陳老大前幾日去了武昌府,帶了小美人回來……嘿嘿……」
他笑得猥褻,真是白瞎了這張面皮。
道癡見他這樣子,都是哭笑不得。望向同窗們,陳赤忠越發從容就像王琪說的不是他一樣;劉從雲則是笑著喫茶,作壁上觀;倒是呂文召,反應不同面帶不忿,望向王琪與陳赤忠的面色不善。
道癡看了一圈,心裡疑惑,也不攔著王琪,任由他打趣陳赤忠。
陳赤忠雖脫下道袍,可到底是在道門長大,也不羞惱,開口便是「天地陰陽」之道。
王琪被噎住,吃了半杯茶道:「我是瞧出來,幸好陳老大還俗了,否則真要做了道士,也是糟蹋小道姑。」
陳赤忠掃了眼王琪腰下,一副心中有數的模樣,並不多言。
王琪不知是羞是惱,漲紅了面皮,道:「我在孝中,陳老大眼珠子亂瞄甚?」
陳赤忠「呵呵」笑道:「我是覺得七郎新腰帶不錯,七郎以為我在瞧什麼?」
王琪憋了不行,站起身來,指著陳赤忠,悲憤道:「真是沒天理,這才過了一個年,陳老大的面皮之厚都要趕上我……」
陳赤忠尚未說話,呂文召有反應了。
「碰」他重重地將茶杯撂下,站起身來,冷聲道:「不知廉恥!」說罷,也不待眾人反映,就氣呼呼地轉身出去。
陳赤忠撂下臉,望向呂文召的背影,神情陰鬱。
被罵的糊塗,王琪想想自己這些日子見都沒見呂文召,更不要說得罪,便問道:「陳老大,你什麼時候得罪呂書獃?」
陳赤忠輕哼一聲,道:「誰曉得他作何抽風。」
王琪與呂文召認識十多年,曉得他雖是唧唧歪歪愛計較的,可絕對不會無緣無故鬧脾氣。
陳赤忠不肯說,二郎向來與他們走的遠,肯定是不知道,王琪便望向劉從雲。
劉從雲果然一副心知肚明的賤樣,王琪忙湊過去:「大貓,爺不過歇了半個月,都成傻子了,快說說看,到底什麼恩怨,使得陳老大與呂書獃相看兩厭?」
劉從雲沒有立時回話,而是看了眼陳赤忠道:「這是陳老大私事,七郎還是問陳老大的好。」
王琪沒法子,只好又湊到陳赤忠跟前,收斂了笑意,捶了他一下,道:「好啊,陳老大,你這是報喜不報憂。呂文召畢竟是呂家嫡長子,背後還佔著一個呂家,可不好得罪。到底有何摩擦,連同窗之情都顧不得了?」
不管如何,他同陳老大都有幾分真交情在,不得不為他擔憂。
即便陳赤忠在王府,有世子可以撐腰,可呂家作為安陸四姓之一,得罪了實無好處。
見他面露關切,陳赤忠神色稍緩,道:「七郎不必擔心,並無什麼大事,不過是話不投機。」
見王琪滿臉好奇,還要追問,他只好又補上一句:「初五那天呂老爺使人請我過去吃飯,話趕話的有些不投機。」
大正月的,請兒子同窗上門做客,這不符合呂老爺的秉性。
呂老爺可是出了名的無利不起早,人情往來,全看一個利字。就是親娘舅借銀子,都要打了借據、註明利息的主。
呂家雖是安陸四姓之末,可這也是因呂家子弟在科舉上不第,出仕全靠捐官的緣故。捐官入官場,升級艱難,當然比不得其他三家,在官場的靠山足。
不過呂家官場族人勢微,卻能借到姻親的力。
想到這裡,王琪心裡大致猜出緣故,見陳赤忠一臉憋悶模樣,卻沒有就此事再囉嗦。
雖說王府臘八前就放假,可王夫人治喪時,其他人也都回王府協理,因此大家閒話的,都是過年這半月的趣事。
吃了兩盞茶,道癡有些惦念虎頭,便就大家說了一聲,從茶室出來。他想著去前面迎一迎,若是虎頭還沒來,就去西城的鋪子尋虎頭的堂兄打聽打聽。
王琪聽說他去迎虎頭,也跟著出來。
出了樂堂,王琪就滿臉八卦道:「二郎,哥哥曉得呂書獃為何惱了。」
道癡問道:「為何?」
王琪笑道:「呂老爺哪裡是白請人吃飯的主?既盯著陳老大,肯定是有緣故。陳老大雖是孤家寡人,可名下有玄妙觀與五百頃地。安陸地界,除了王府與四姓人家,就數陳老大田多。呂老爺八成是盯上陳老大的田了。」說到這裡。他摸了摸下巴,似有所悟,道:「怪不得這大半年來,總覺得陳老大有些不對頭,即便真是收用幾個美婢,也不過是自家私事,何必鬧得人盡皆知。看來是另有用意,怕是盯上陳老大的,不只呂家一家。他無心接受大戶召婿,又不願太得罪人,只好顯得風流些。」
五百頃地,價值幾十萬兩銀子。
道癡想著陳赤忠收到玄妙觀觀產後,換下道袍留在王府,怕是他心裡也明白,手中握著這些產業,若是不抱緊世子大腿,出去就能被人生吞活剝。
陳赤忠看似粗獷,心裡倒是個又稱算的。
兄弟兩個出了府學,往王府大門去。
沒到大門門口,便見虎頭迎面走過來。
王琪見狀歡喜,剛要招呼,未及開口就變了臉色,咬牙道:「這是誰打的……」
虎頭抬起頭,頂著半臉巴掌印,看著道癡,淚眼在眼眶裡打轉。
道癡的臉,一下子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