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餘騎,除了最初陷馬坑絆倒的那些人,又有數十中箭落馬,剩下的人看著勢頭不對,慌忙勒住韁繩,調轉馬頭。
可是誰不曉得「射人先射馬」?弩箭齊發之下,還能有往哪裡跑呢?
一時人仰馬嘶,場面的格外混亂。
有幾個機靈的流寇瞧著風頭不對,連忙棄了傷馬,往官道兩側的林子中逃竄。運氣不好的,直接中箭倒地,運氣好的,則是竄入林中。
畢竟埋伏的人手只有五百,弩手只有五十,剩下弓箭還有時間間隔。為了包圓這些流寇,大家的伏擊圈拉的又長些,弓箭的密度有限。
其他的人見了,便也紛紛棄馬,往林子裡來,目標一下子散開來。想來也是看出來,若是還在官道上,就是活靶子。竄入密林,還有一搏的餘地。
不遠處傳來兵器擊打聲,隨後還有一聲慘叫。想來是兵匪短兵相接,不知挨刀的是誰,只聽著慘叫聲,挨刀的就落不下好。
道癡心下一稟,看了看身邊的陸炳,見他也是臉色泛白。
再看週遭的兵漢子,卻跟打了雞血似的,雙眼放光地望向邢百戶。邢百戶道:「抓!一個也別跑了!」
眾校尉都面帶喜色,在他們看來,這抓的不是人,是銀子,是功勳。
陸松帶著那二十弩手,依舊盯著官道上。對於已經入林的流匪,弓弩就失了優勢,而那些沒有逃跑的流匪,也需要提防些。
這會兒功夫,沒有竄入林中的盜匪,多是帶傷,才來不及入林。有弩手盯著他們,倒是一時也鬧不出花樣來,剩下數百人都開始在林中分散開來抓匪。
這可不是模擬遊戲,就在道癡與陸炳前面幾丈開外,一個校尉被林中竄出來的流寇抹了脖子,鮮血噴出去好遠。
兩個校尉忙追了過去,有個小旗蹲下來,試了試那人的鼻息,已經嚥氣了。
校尉們在狩獵流匪時,也要應對流匪的狩獵。
只是鮮血噴射的面畫,似乎在提醒大家,他們面對的不是流民,而是橫行江西十數年的流寇。他們想要功勳與賞銀,就要與這些亡命之徒搏命。
道癡一把拉住陸炳,警戒地望向四周。
校尉們已經散開來,遠處隱隱地傳來激鬥聲,虎頭與陳赤忠都不見。
陸炳的身體在微微發抖,臉色白的沒有一絲血色。
道癡暗暗歎了一口氣,拉著陸炳轉身回方纔的設伏處,不再往林中走。他曉得自己想要什麼,他畢竟不是那些校尉,也沒有惦記用流寇的腦袋陞官發財。
陸松見他們兩個回轉過來,眼神在陸炳臉上轉了一圈,問道癡道:「怎麼了?」
「流寇開始反擊,一個校尉死了。」道癡道。
陸松仔細看了道癡兩眼,見他雖臉色有些發白,可還算鎮定;對比之下,自己的兒子則顯得太膽怯。雖有些失望,可面對著的是悍匪,他也不願逼兒子這個時候練膽。
他「嗯」了一聲,便轉開頭,望向官道上那些人。
道癡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場景很是慘烈,有直接摔斷脖子嚥氣的,有被傷馬踩踏而死,更多的是中了弩箭行動不便,口中發生呻吟聲。
還有些斷腿倒地未嚥氣的馬,發著悲鳴聲。
陸松看也不看陸炳,對道癡道:「提刀隨我來。」說罷,又招呼那十來個探子,一起出了林子,上了官道。依舊吩咐弩手警戒。
官道邊,就是兩具中了弩箭倒地的屍體。
一個探子上前,看了屍體的虎口,道:「大人,是練家子。」
又看了看旁邊一個重傷呻吟的,低頭查看一二,道:「大人,這個傷了肺腑,堅持不了多久了。」
陸松指了指前面的人,道:「輕傷的都捆了,重傷的拖到一邊,問問江五兄弟的消息。」
幾個探子應聲去了,陸松腳下沒動,指了指旁邊那個重傷的流寇,對道癡道:「去給他一個痛快!」
道癡握著刀柄,瞪大眼睛,雖說早曉得此次出來是為歷練,可真要親自動手取人性命時,心裡砰砰直跳。
陸松見他遲疑,冷哼一聲道:「下不去手?婦人之仁,就是這些悍匪,不說在江西時如何罪行纍纍,就是北上路上罪行少了?今日凌晨,他們就屠了一個莊子……」
話音未落,就聽到「撲哧」利刃入肉的聲音。
道癡已經抽出刀,對著那流寇的左胸刺了進去。
那人叫了一聲,口中湧出一口血沫子,蹬了蹬腿,就嚥了氣。
道癡只覺得身上有些脫力,將腰刀當枴杖才沒有癱軟下來。
他長吁了一口氣,緩緩地拔出刀來,冷白的刀身上,鮮血分外分明。道癡垂下眼簾,冷靜地在那人身上削下塊布,用刀尖挑起,擦了擦刀身。
陸炳站在道癡身後,看著這一切,使勁嚥了一口吐沫,臉色越發白了。
陸松瞪著道癡,絲毫沒有誇獎的意思,皺眉訓斥道:「為什麼不砍脖子?那才能致命一擊。真到了對敵之事,錯誤的選擇,說不得就送了性命。」
道癡使勁地抓著刀柄,點了點頭,鄭重道:「下次不會了!」
空氣中都是血腥味,他身上抽乾的力氣,又慢慢地流回來。這可不是五百年後的法制社會,這是大明朝。行船有水匪,趕路有路匪,城市中也不乏地痞流氓,要是他沒有對敵的勇氣,無法自保,那就貓在安陸混吃等死。
看著他鄭重其事的模樣,陸松壓下心中笑意,道:「你猜猜看,江五兄弟在不在這些人中?」
道癡想了想,搖頭道:「不在吧。既是橫行江南十幾年的盜匪,怎麼會一點防備都沒有。要是這麼好抓,也不會被刑部通緝年餘,依舊逍遙法外。」
陸松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看了道癡一眼,便看向陸炳,道:「你怕了?」
陸炳挺胸道:「方纔怕,現下不怕了!」
陸松哼了一聲道:「去尋兩個重傷不治的,送他們一程!」
陸炳咬牙道:「嗯!」
應聲後,小傢伙便挺著胸脯去尋前面的探子去了。
道癡看著陸炳的身影,欲言又止,這樣對陸炳真的好麼?陸炳可是實打實的十一歲少年,陸松就不怕將兒子嚇壞了?
陸松似是看出道癡所想,道:「我十一歲時,刀子已經玩熟了。」說到這裡,頓了頓,道:「陸家本是世襲錦衣衛,即便跟著王爺就藩,也是錦衣衛。在殿下身邊,更是不當懈怠。只有學會殺人,才能不被人殺死,才會更好的保護殿下。」
這會兒功夫,陸炳在不遠處已經尋到好人選。
他大叫一聲,砍了下去,鋒利的刀刃將人頭瞬間砍下,人頭滾落出去,帶出一路血跡。
道癡與陸松齊齊看去,就見陸炳的身影在揮刀後定住,過了許久才動。
看到這般血腥的情境,道癡倒是沒有方才親手殺人時的噁心,而是生出幾分擔憂,回頭望向密林。
不是擔心虎頭的安危,在眾人散開時,道癡看的清楚,邢百戶在帶著虎頭。以他對虎頭的寶貝勁兒,即便自己傷了,也不會讓人傷了虎頭。
陸松平素看著極為寬和,等到實戰中,訓練學生與兒子都這麼冷厲;邢百戶那個彪悍的,得多麼凶殘?
在林子裡追捕的那些校尉,陸陸續續回來,有的綁了人,有的則是直接拖了屍首出來。
官道上這些人,捆的也差不多。陸松上前幾步,去問口供去了。
陸炳提著腰刀,重新回到道癡身邊。雖才過去盞茶功夫,已然不一樣,他臉上依舊沒有血色,眼中卻沒有了膽怯。
「二哥,他們該死!」陸炳一字一頓道。
道癡點點頭,道:「沒錯,他們本就是禍患百姓的悍匪,死不足惜!」
陸炳低頭道:「骨頭好硬,震的手心生疼。要是多幾個……刀刃就要迸出豁口了!」
這孩子,心裡還慌呢。
道癡沒有接話,只聽他碎碎念。
「血濺到我身上了,我週身都是血腥味……」陸炳道:「現下都覺得胸口悶悶的,噁心的不行,可是只是乾嘔。要不是怕爹罵我,我真想扣著嗓子眼,好好吐吐。我不想吃肉了……那人最後盯著我瞧,眼神好怕人……」
最後一句,聲音低不可聞。
道癡看了他,額頭上一層細汗,這孩子眼中沒了恐懼,恐懼留在心裡。
道癡道:「死不瞑目的是無辜百姓,即便你不殺他,國法也饒不過這些亡命之徒。更不要說他們重傷垂危,即便收監,也抻不了兩天。」
陸炳沉默了一會兒,道:「若是殿下曉得二哥與我都殺了人,會不會嫌棄咱們?」
道癡搖頭道:「今日殺匪,明日就能站在殿下前面殺敵,即練習武藝,殺人總比被殺好。你以後是要做殿下近衛,難道真本事,不必花架子強?」
陸炳不再說話。
陸松這邊已經問出口供,正如道癡猜測的那樣,這些流匪中,並沒有江五兄弟。大半是江五兄弟的小弟,還有些是流民中新加入流寇的。
他們今早佔了孝感縣城外,江五兄弟就將馬匹武器分發下來,命眾人分兵,等到陝西再聚首,除了往安陸方向來的一百餘騎外,還有一百餘騎往應城方向去。
後一條消息,並不是出自流寇口中,而是新回來的探子帶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