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大牢。
一個又高又瘦,面目黝黑的中年文士一步一步,緩緩的走出了充滿潮氣的地牢,久違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整整七個月不見天日的他,只是象徵性的眨了眨不適應強光的眼睛,表情木然,但他瘦弱的身形確如松柏一般挺拔,走起路來堅定有力。
「寧人兄!」
「義父!」
中年文士剛剛適應了強光,立見三位知己好友迎面而來,在三人的身後還有他的義女以及兩位侍婢。此刻五人個個大喜過望,雙眼泛紅,淚光隱現,他淡然笑道:「太沖兄、子德兄、密之兄,哪一陣好風,把你們吹來了?」
最先的三人之中,有兩位中年文士及一位六旬高僧,右首文士瓜子長臉,身形微胖,顎下一縷黑鬚,姓黃名宗羲,字太沖,浙江余姚人氏。左首文士臉若圓盤,體壯如山,唇上左右鬍鬚長達下顎,顎下卻是乾乾淨淨,有些滑稽,他姓李名因篤,字子德,陝西富平東鄉人。中間的和尚身形瘦小,一身袈裟,姓方名以智,字密之,號弘智大師。三人都是當時響噹噹的人物,士林大儒,明亡之後,他們拒清不仕,遊走天下,處處結交反清志士,以反清為畢生之志。今日他們齊聚濟南,皆因面前這位中年文士。
這中年文士更是了得,他姓顧名炎武,字寧人,江蘇昆山人氏,當今世上最具盛名的大儒。他原為明季諸生,青年時發憤為經世致用之學,明末動亂之際,高呼「天下興亡,匹夫之賤,與有責焉」,毅然參加昆山抗清義軍。不數日昆山失守,死難者多達四萬,嗣母王氏聞變,絕食殉國,臨終囑咐顧炎武道:「我雖婦人,身受國恩,與國俱亡,義也。汝無為異國臣子,無負世世國恩,無忘先祖遺訓,則吾可以瞑於地下。」
顧炎武深受感動,以反清為畢生志向,聯絡淮徐豪傑,奔走於各股抗清力量之間。
奈何顧炎武、黃宗羲、李因篤、方以智這類人太少,明朝終滅,雖是如此,幾人依舊不改反清之念。
一年前,顧炎武決議北遊,以結納各地抗清志士,考察北中國山川形勢,徐圖反清大業,至濟南不幸身陷黃培詩案,受牢獄之災。
所謂的黃培詩案,即是文(字)獄,清廷初定中原,極欲壓服前明臣民,急需各類忠於滿清的人才,羅織文網,製造血淋淋發的文(字)獄。
黃培是山東即墨人,明末官至錦衣衛都指揮使,明亡後,隱居在家。他是位有才華的詩人,隱居鄉間,不與清朝權貴結交,借詩明志,抒發胸襟。而受黃家幾代恩遇的小人姜元衡卻無恥投靠清朝,為求得榮華富貴,恩將仇報,糾合小人從黃培的詩詞中摘抄了若干句子,斷章取義地指控黃培有反清復明思想。
黃培詩案由此而起,文(字)獄因此而生,二百一十七個無辜的人受到了牽連。
姜元衡這個小人還覺得事情鬧得不夠大,上了一道《南北通逆》的稟文,指控路過濟南的顧炎武等「故明廢臣」和對清朝懷有二心之人,說他們不是密謀造反,就是誹謗朝廷。在這份居心叵測的稟文中,姜元衡點了約三百人的名字,企圖製造一件大案。
顧炎武一個打醬油的路人,就這樣因為誣告,莫名其妙的被抓進了大牢,險些喪命。
顧炎武終究不是常人,為救他性命,傅山、黃宗羲、李因篤、方以智、朱彝尊等友人的多方奔走竭力營救,終於就他救出了大牢。
見顧炎武還有心說笑,黃宗羲笑道:「寧人在裡面倒是自在,可苦了我們這些人,四處找人為寧人說項,老臉都丟盡了。」
顧炎武沒有說什麼感激的話,他們之間是真正的君子之交,根本不需要什麼客套的話。
「義父,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先去客棧梳洗一下,衝去身上晦氣。女兒備了薄酒,可與幾位叔叔伯伯,暢飲相聚。」顧雲曦輕柔的說著,那婉約的嗓音,令人如沐春風。
顧炎武和藹一笑,道:「也好,辛苦你了。」他已將此身投入反清事業,不再過問兒女之情。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無兒無女,又常遊歷天下,家中事務都由義女顧雲曦打理,早已將她視為親女一般。
一行人來到客棧,顧炎武稍作梳洗,與黃宗羲、李因篤、方以智三人聚在桌前。
黃宗羲道:「我們難得聚在一起,顧兄、李兄、方兄,先乾三杯。」
顧炎武、李因篤先連飲三杯,方以智猶豫片刻,隨即也舉杯連喝了三杯。
李因篤道:「顧兄這回算是飛來橫禍,這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顧炎武又自飲了三杯,突地大笑了一聲,道:「算不上是飛來橫禍,能夠遇到類似黃培這樣的義士,這七個月的牢獄之災,我顧炎武坐的值得,哪怕在關一年,我也情願。」
他自飲自說,憤然道:「那些韃子狗官,恨不得將此事情鬧大,牽扯的人越多,他們功勞越大。為此不惜栽贓嫁禍,對黃培嚴刑拷打。黃培真英雄也,他兩年前的六月二十日入獄,在這七百多天裡,韃子狗官對他施以了慘不忍睹的酷刑,只為讓他多誣蔑一人。他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塊好的肌膚,指甲被拔了,手指裡插進了竹籤,背上的肉被打爛了,一眼看去,可以看到身上的白骨。兩年來,他給韃子狗官的只有一句話『反清,我的意思,滅清,我的意願,與所有人無關。』我曾問他,與其忍受這種痛苦,為何不一死了之?你們知道他怎麼說的……」他眼淚滾滾而下,將酒杯丟在地上,哭叫道:「只有被打死的黃培,沒有向清狗低頭的黃培,我若尋死,就是怕了他們,區區韃子胡虜,何懼之有。如此英雄,我顧炎武能與他同關在一個牢房,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說著,他以泣不成聲。
黃宗羲、李因篤、方以智相繼震驚。
黃宗羲拍桌怒道:「可恨的姜元衡,可惡的韃子胡虜,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以洩心頭之恨。」
顧炎武痛哭一陣,摸去了淚水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除非韃子能將我們漢人殺的一乾二淨,不然終有推翻韃子還我河山的一日。太沖兄、子德兄、密之兄,我依舊打算北行,以我殘軀,勢必點起反清之火,還我河山。」
黃宗羲道:「正當如此,我打算往西,李兄、方兄依舊在南方行動,務必點起反清之火,讓韃子知道我們漢人的厲害。」
李因篤道:「對了,寧人北上,在北京也許能遇上青主也不一定呢。」
顧炎武眼睛一亮,道:「青主在北京?」他與傅山相交莫逆,關係便如古時的伯牙子期。
方以智道:「寧人出事,青主便是見首不見尾的神龍,也要現身了。他曾醫治過熊賜履的母親,與熊賜履有大恩。寧人能夠出獄,青主出了大力。」
顧炎武道:「如此我更期待此次北行了。」
便在四人暢談之時,在院子裡守著的顧雲曦,冷著臉,對著劍雨下了道命令:「等我們出了濟南,將姜元衡擒了,丟在油鍋裡,慢慢的燒,記住想辦法不要讓他的頭浸到油鍋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