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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定之後,郭楷已下了決心,隨即森然冷笑,怒拍驚堂木,道:「無憑無據,只憑幾個所謂店夥計和差役的說辭就說人家欠你銀子,本官是不是也可以說,你欠了本官五百兩銀子,本官也可以尋幾個人證出來證明?這種無稽之談也敢在公堂上賣弄,實在可惡,來人,將此人打出去,再敢如此,嚴懲不饒!」
一聲令下,早已嚇出了一身冷汗的差役如狼似虎地衝上去,他們起先聽到有人狀告江強『借錢』,這哪兒是借錢,分明就是敲竹槓子,問題就在於,這竹槓誰都有份,不但下頭的差役有,差役敲了竹槓還要送給上司,上司又要送給上司的上司,有人當堂揭穿大家,這還有天理嗎?
於是有人將王祿提起,甚至有人上前狠狠地踹上一腳,將其趕了出去。
郭楷這才鬆了口氣,正待起身回到後衙去,可是還未離座,外頭又傳出了鳴冤鼓聲。
郭楷已經不耐煩了,可是大明朝有個規矩,尋常的訴訟都要先遞上訴狀再安排時間審問,可是擊打鳴冤鼓的卻是不一樣,因為一般擊打鳴冤鼓的懲罰都不輕,所以一般人不敢去敲,可是有人咬牙去敲,這就說明身上有冤案在身,無法沉冤得雪,這個時候官府若是不受理,不只是瀆職,更是玩忽職守,罔顧治下百姓了。
郭楷根本就不想管這麼一檔子的事,可是現在人家擊打了鳴冤鼓,卻不得不受理,他臉色鐵青,方纔已經後悔,不該只是把人打出去。該重重嚴懲一下才是,現在無休止的有人敲鼓,這順天府還要不要維持次序,要不要體面。
「這一次,又是誰要狀告,狀告的是何人?」
見府尹大人一臉的不耐煩,一個差役急匆匆地出去,問明了情況,連忙來稟告。道:「大人,狀告的還是江快吏,所告之人叫梁長。」
郭楷氣得鬍子都不由跟著嘴唇顫抖起來,吐沫橫飛道:「江強都已經死了,這這些人來狀告。分明是有圖謀,來,帶上來,若是此人不說出個子丑寅卯,本官定不饒他,左右列班。」
片刻之後,叫梁長的進來。拜倒在地,隨即便淒淒慘慘地道:「青天大老爺要為小民做主。」
「大膽!」郭楷面無表情,怒斥道:「休要在這裡花言巧語,你口稱狀告的江強已死。他活著的時候你不來狀告,怎的死了反而來告,快說,是誰請你來狀告?你是受何人指使?你明明沒有冤屈。卻敢敲擊鳴冤鼓,簡直是膽大包天。不說出個理來,今日定讓你好看。」
郭楷已經沒有了耐心,或者說他隱隱感到在這些人的背後有人在消遣他,換做是誰,只怕此刻都不會有好臉色,你不是要消遣嗎?那麼索性就殺雞嚇猴,讓你看看馬王爺有幾隻眼!
這叫梁長的頓時嚇得瑟瑟發抖,口裡道:「大人息怒,江強活著的時候乃是順天府差役,小人哪裡敢來狀告他?再者說,此前小人怕因為江強乃是順天府的人,諸位大人們包庇於他,可是小人近來聽說,大人為了給人申冤,不畏國戚,乃是我大明朝一等一的青天大老爺,小人聽了之後便鼓足了勇氣狀告江強,請大老爺為小人做主。」
郭楷呆住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這麼一頂高帽子下來,人家都說是因為你是青天大老爺才跑來告狀,你卻懷疑人家別有居心,還想動刑,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他只得壓著心裡的怒火,道:「那麼你狀告江強什麼?」
梁長道:「小人在五馬街開的一個茶葉鋪子,只是有一次,江強來小人鋪子裡借錢,小人當時許多帳還未收回,手裡沒了活錢不成,因此婉言拒絕,誰知江強身為官府官差,居然帶著幾個潑皮把小人的店砸了,小人當時自然不忿,要去和他理論,還被他痛毆一頓……」他捋起袖子來,露出一道刀痕,道:「大人請看,這就是江強當時用刀砍的,小人是本份人家,平時從來不敢作奸犯科,卻是遭了這無妄之災,到了後來連生意都不敢做,只好關了店,一家老小的生計都沒了著落,小人妻子當時正好要產子,就因為如此,沒有穩住肚子裡的孩子,如今生業沒了,孩子也沒了,一家老小跟著吃西北風,大人做主,定要嚴懲這江強,讓江家賠償小人損失……」
郭楷的臉色猶豫不定起來,他突然感覺到,問題已經有些嚴重了,對方是有備而來,而且說得有鼻有眼,不像是說假話,他目光一閃,落在今日站班的都頭身上,這都頭和江強頗為熟稔,江強是什麼人,這都頭應當清楚。
結果這都頭一見郭楷的目光過來,連忙嚇得低下頭,滿是慚愧之色。
郭楷旋即明白,這件事應當是真的,確有其事!
他只得先穩住梁長,道:「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梁長道:「是一年前。」
郭楷忙道:「你的事太過久遠,本官定會嚴查,只是要嚴查卻需要一些時日,這裡不是你胡鬧的地方,但凡有結果,若是查有實據,自然會告知於你,你速速退去吧。」
梁長道:「要查也容易,大人只需傳喚當時小人的左鄰右舍即可,他們願意作證。」
郭楷板起臉來,道:「哪有這麼容易,休要胡鬧,速速退去,隨時在家候命,過些時日,本官自然會傳喚於你。」
梁長已經有些猶豫,最後倒也灑脫,乖乖地退了出去。
郭楷這一次學乖了,並沒有急著起身,果然過不多時又有鳴冤鼓響起來,郭楷的臉早已拉下來,道:「又是哪個鬧事?真是豈有此理。」
滿堂的官差們面面相覷,若說一開始還只是巧合,可是現在看來,這件事很不簡單,平時順天府一年到頭也沒幾人來敲鼓,今日卻是接連不斷,都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個又一個的無休無止。
你若是審吧,不但煩不勝煩,而且幾乎來狀告的人都是有備而來,也挑剔不出什麼錯處,這麼多人告一個死人,而這個死人現在又是至關重要的人物,郭楷非要庇護不可,可是你庇護的了第一次第二次,有人走馬燈似的來狀告於他,你能無動於衷嗎?
不能再繼續審下去了,否則不但操心勞力,而且還極有可能捅出簍子。
雖是這樣想,不審卻是不成的,對待擊鼓鳴冤之人,官員是絕不能等閒視之,你要是不理,就會被人攻訐為玩忽職守。顯然在這衙外頭早有人做好了攻訐他的準備,事情壞就壞在他這青天的名頭上,立了牌坊,現在成了道德聖人,連台階都沒得下,沒辦法,繼續審吧。
一個個告狀的人上堂,所告的人都是江強,大多數都是借錢的,要嘛就是打人砸店的,還有誣賴他們店裡藏匿了亂黨的,甚至有一些事兒有點觸目驚心,郭楷聽了,心裡都不由打了個冷戰,他萬萬沒有想到,江強壞到了這個地步,也貪婪到了這個程度。
其實他哪裡知道,大明朝的差役一非正式,二來沒有工錢,在這種情況之下,不去刮地皮早就一家老小統統餓死了,況且這些人早已習慣了這種事兒,在他們眼裡,做這等事本就稀鬆平常,否則給上官的孝敬怎麼來,平時的吃喝哪裡來?從太祖皇帝以降,再到這嘉靖朝,哪一個差役不是如此?只不過有的差役膽量小一些,有的更加肆無忌憚一些,就如狼一樣,狼都是要吃肉的,不吃肉的狼不叫狼,叫吃屎的狗。既然天生就是狼,那麼無論怎麼個捕食進食的法兒,其實都不重要。
這些事,郭楷當然知道,可是他看到了,會故意選擇性的遺忘,他深諳這裡頭的規則,自然不會想到,差役刮油水居然也有人來狀告。原本他把案情推敲的天衣無縫,把江強這個差役平時的行為也琢磨得很清楚,他原本以為並沒有什麼問題,其實並不是江強沒有問題,而是江強的所謂問題在郭楷眼裡根本不是問題,刮地皮對江強這樣的人來說,本來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難道你認為人家吃飯喝水也有錯。
錯就錯在,這無數的苦主湧上來,如今人既然死了,可是這些人不知受了誰的指使,竟來秋後算賬,這背地裡的人打的好算盤,分明是想將江強的名聲弄臭,江強臭了,那麼這樣的暴吏人人得而誅之,反而殺死他的人非但不會受到輿論指責,反而會成為人們眼裡的大英雄。
郭青天現在騎虎難下,身為青天,當然要為百姓伸張正義,可問題在於,要求伸張正義的『百姓』實在太多,幾個時辰下來,已經打發走了六七個,可是人剛走,鳴冤鼓又響了起來,郭青天煩不勝煩,疲憊不堪,整個人有了些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