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就算如此,一般人也看不出什麼貓膩,不過是一篇考試的文章而已,犯得著如此?
可是嘉靖是什麼樣的人?徐謙一提醒,他頓時明白了其中的關鍵,嘉靖的臉色驟然變得冷峻起來,背著手在這暖閣中如沒頭蒼蠅一般的轉悠,冷笑連連道:「好啊,好厲害的手段,朕還是低估了他,這等一石三鳥之計也只有朕的這個楊師傅才想得出來,可是現在朕該怎麼辦?他謀劃了這麼久,不惜親自主考,定是勢在必得,徐謙,你現在知道朕的難處了吧,朝廷裡的許多事看似和睦,實則是步步驚心,朕從前做藩王的時候看這朝廷邸報,每日都是說君臣和睦,說什麼君臣相宜,可是進了京,卻滿不是這麼回事,屁大的事兒都可能是佈置了陷阱,哎……」
他沉默了片刻,苦笑一聲才道:「罷罷罷,你忙自己的去吧,朕不能請你幫忙,因為你現在還在等著放榜,那楊師傅雖然詭計多端,卻是愛惜名聲之人,想來不會對你動手,現在他是主考,你是等待放榜的舉人生員,人為刀徂,爾為魚肉,你什麼都不要做,靜靜等待吧,只要不要惹惱他,先有了官身再說。至於朕,怕是要和蔣冕商議一二。」
徐謙低聲道:「陛下,這時候召見蔣冕,怕是不方便……」
嘉靖狐疑地看著徐謙,道:「這是什麼緣故?」
徐謙道:「蔣冕定然已經被人盯上,一舉一動都受人矚目,若是現在召見蔣冕,豈不是告訴了別人,陛下已經看出了貓膩?」
嘉靖皺眉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你的意思是。讓朕暫時裝傻充愣?」
徐謙頓時一記馬屁飛過去,道:「陛下睿智,便是再如何裝傻充愣怕也不像,不過話又說回來,裝比不裝的好,眼下暫時沒有化解的手段,既然如此,又何必讓人生出警惕?」
嘉靖緩緩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哎……看來也只能如此了,怕就怕蔣冕承受不住。」
徐謙搖頭道:「宦海幾十年,豈能說垮就垮?蔣學士亦不是善茬,絕不會束手就縛。」
「但願如此吧。」嘉靖語氣輕鬆了一些,移開話題。打趣似的對徐謙道:「朕現在不但擔心這件事,還擔心這場會試,若是此次你能入一甲,朕少不了要賞你點什麼,便是二甲,朕也能高興一場,可要是三甲……」他拖長了尾音。臉色頓時板起來:「堂堂浙江解元竟然位列三甲,朕就算不責罰你,你羞也要羞死。」
徐謙不由苦笑,這裡頭是有名堂的。一旦位列一甲,前途就是一片光明,少不了要直接入翰林,而後分去詹事府裡公幹。可要是二甲。翰林庶吉士還有些希望,留在京師為官亦是有很大的可能。假若是三甲,那就不同了,三甲號稱賜同進士出身,也就是說,三甲進士其實並不算是正兒八經的進士,而是打賞來的,讓你享受進士待遇。一旦三甲的進士,在各部觀政之後便會被分派到各地去,好的能混個縣令,不好的,或許就是縣丞,主簿倒是少,一般都是舉人充任。雖然三甲進士未必沒有前途,甚至有幾個內閣學生都是三甲進士出身,只是起點和別人相差不少,畢竟更加艱辛。
徐謙若是中了一甲、二甲,嘉靖若是暗中肯幫襯一下,留在京師是穩穩的,怕就怕是三甲,一旦是三甲,少不得要滾出京師了,連宮裡也干涉不得。
徐謙笑呵呵地道:「陛下的賞賜是什麼?」
嘉靖愣了一下,隨即冷著臉道:「你是越來越沒規矩了,真不像話,朕偏偏就要賣個關子。」
徐謙無奈,苦笑搖頭。
嘉靖見徐謙失望的樣子,倒覺得自己總算佔了一次上風,轉怒為喜,方纔的不愉快總算拋了個乾淨,旋即道:「你等著吧,朕會給你一個驚喜。」
說罷之後,他坐回御座,陡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又道:「近來和你的恩師可有書信來往嗎?」
徐謙頜首點頭,道:「自進京之後,已和恩師通過幾次書信,恩師勉勵學生好好讀書。」
嘉靖的目光幽幽,認真地看著徐謙道:「謝愛卿就沒說點其他的事?」
他顯然對於謝遷十分關注,他未必能借謝遷來制衡楊廷和,可是一旦楊廷和垮台,權力真空就必須得讓一個有威望同時又不能對他產生威脅的人填補,而天下間能領袖百官,讓人信服的人委實不多,這些文武百官,哪個是省油的燈?資歷不夠,人家瞧不起,能力不足,人家根本就看都不看你一眼,國朝一百五十年,能控制住百官的學士實在不多,一隻手都能數過來,而一旦內閣首輔的威望不足以壓服別人,那非要廟堂大亂不可,這些惹事精兒一向唯恐天下不亂,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你若是想跟人家動強的,人家還求之不得。
而謝遷則是最合適的人選,這位謝學士已是歷經四朝,名滿天下,雖然致仕,可是腦子卻還是無比清醒,實在是最合適的人選。
徐謙老實回答道:「恩師並沒有說其他。」
嘉靖不由露出失望之色,道:「哦,看來謝愛卿似乎並不願為朕分憂。」
徐謙微微一笑,道:「恩師有一句話,叫在其位謀其政。」
嘉靖頓時抖擻精神,不由笑道:「不錯,是這個道理,在其位謀其政,此話不錯,好了,快走吧,你在宮中不宜久留,免得被人看著,以為朕和你在謀劃什麼,你現在可要小心一些,事關著前程,真要有人玩貓膩,朕也奈何不得,皇帝、皇帝,明為天子,受命於天,牧守四海,可惜有些事未必做得了主,等朕真正掌了大權,那時就不必有這麼多顧忌了。」
他的話帶著幾分幽怨的味道,就像是個被男人拋棄了的怨婦,整日躲在閨房裡囉嗦一堆,徐謙聽得起了繭子,心裡不由想,這大權還沒完全到手的皇帝還真和沒了男人的女人一樣,傷不起啊。
不過徐謙也料想到自己應當已經被人盯上了,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眼下在宮中逗留越久就越讓人起疑心。說起來,這楊廷和做主考,還真是讓他有點如履薄冰,心裡只得安慰自己,無論什麼事,等過去了便好,只要放了榜出來,徐某人就又是一條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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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院裡頭,閱卷還在繼續進行。
不過經過了幾日的通宵達旦,已經大致有了眉目,所有文采斐然和老道的試卷都已經擺放在主考楊廷和的跟前,楊廷和看了一個清早,身子便有了些疲憊,提著筆在一份捲上畫了個圓,一邊的書吏倒是激靈,連忙去泡了一壺茶,將案牘上空空如也的茶杯續上茶水,笑呵呵地道:「大人是不是要歇息一下,反正還早著,就是延遲幾日放榜,也不算什麼。」
楊廷和固執搖頭,和顏悅色的道:「無妨,一來嘛,省的考生們久等,老夫也曾考過試的人,自然知道這種心情。再者說了,內閣裡的事多,老夫在這裡多耽擱一日,就要勞煩別人多一日,這都是人情,要還的。」
他平時對下頭這些書吏,大多時候都是和顏悅色,使人如沐春風。
這書吏笑了,道:「楊大人這般心思,難怪能位列宰輔,合該公侯萬代。」拍了一記馬屁,他小心翼翼的又點了一盞油燈來。
而這時候,楊廷和突然拿起一份卷子,瞇眼過目看了看,隨即哂然一笑,語氣帶著幾分冷漠,道:「蓋不謹,則庠序終為施設,而孝悌之義,又教之大者也,申之可容緩乎?這個破題,並沒有什麼新意,不過妙就妙在他的承題,與破題遙相呼應,越是往下,越有一股子行雲流水的風韻,不錯,不錯,很好,此人的底子,當真是不錯,他的對句,亦是貼切,絲絲入扣,好生縝密。單單看這文章,就曉得這絕不是北人之作,北人的文章,往往帶有豪氣,如春雷轟鳴,響聲不絕,而這文章,卻如蠶絲,細膩柔美,卻又綿裡藏針,作文章的人,定是出自蘇杭,唯有蘇杭的學風才是如此,細雨綿綿,疏而不斷,這個蘇杭學子,已得其真傳,此篇文章的韻味,老夫已是許久不曾見了,倒是前些時日,拜讀過謝太保的幾篇文章,這篇文章,似有謝太保的真傳,名作佳篇哪。」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讚賞的話,隨即目光一沉,便將這文章擱在案上,也沒有下筆打圈,而是放置一邊,似乎還在猶豫。
書吏聽了他的一番話,頓時腦中浮想出一個人來——徐謙!他謹慎的看了楊廷和一眼,心思複雜,卻又猜不透這位楊大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