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祖興灀一襲冰色,剔透的袍袖隱隱約約透出雪白的手臂,一身法力凝縮體內,卻不怒自威,雙手搭在小腹之間,面色清冷的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公子。身為真仙期巔峰的強者,差一步就要進入九階的高人,興灀的強大毋庸置疑,更何況她又是洛雷的師姐,算起來是長輩,公子跪她也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心高氣傲不代表愚蠢,尊師重道、孝親守禮這幾種品德在修界是非常吃得開的,更何況自己有求於人······
「怪不得,原來你與此印有關。」興灀考慮了幾秒,歎聲道:「也罷,我帶你且去觀瞧。」
「謝師伯成全!」事已至此,矯情反倒讓人噁心,公子再拜了一次,便站起身來,露出一種略微不好意思的表情——就像撒嬌後得到糖的孩子。
「心計不錯。」他卻沒有想到,興灀眉毛跳了跳,不冷不熱的丟下這麼一句話,轉身邁步離去,公子頓時哭笑不得,心知自己的小心眼被她勘破,趕忙肅容跟隨。跟在她身後,公子方才發現,興灀師伯步履之間雲霧漫生,更有郎朗的閱讀不斷鑽入耳中,似是闡述著什麼神通法理,就連他這麼一個大老粗,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覺,心中對抬山決的第十五圖更有體會。
宮闕重重,綿綿無期,興灀走得十分緩慢,一步步之間黛眉輕蹙,在思考著什麼。
兩千八百餘年前,方入修界的興灀還是個單純可愛的女子,因喜閱讀而立下弘誓,欲要讀完整個學宮之藏。她本是學祖最鍾愛的弟子,但正是她的宏願,令她的修行進度耽擱下來,同輩中人大多都超越了她,如此一來,學祖自然不喜,將她從學宮首席弟子的位置上換了下來,並以冷漠相對想要激起興灀的修行之心。
這一切並沒有讓好強的興灀退卻,她發現自己在如此大量和長時間的閱讀中,對前人的修行有了較大的認識,在宗派內的友誼切磋中,她站在台下,大多數人的神通道法,竟然在她眼中都可輕易破之。興灀覺得自己的功夫並沒有白費,於是往上趕進度一樣的修煉了一段時間,讓自己更加聰敏靈慧,便有繼續的投入閱讀之中不可自拔。一讀就是一千載!
千載之中,大部分親傳弟子同輩均已經開始向著破劫巔峰甚至真仙期突破,而她卻依然停留在法相期中,以至於她的師尊對她徹底死心。此時此刻,力量的巨大鴻溝卻已經不能再阻擋她,她自廢道行,改修如今的羅生眾道妙門法。區區半年之內,便長驅直入,硬生生自法相期突破至破劫期,若非法力難以跟上,她更是要一鼓作氣成為真仙!
就在此時,在學宮的一個隱秘之處,興灀發現了這枚魔印,正是因它,澄空派迎來了千年前的一次大衰落!
「你想必疑惑,為何澄空派之中沒有十萬年的上代高手,這固然和澄空派中一條隱秘約定有關,又也是我澄空派千年之前的大衰所致。」興灀走到一片緻密豐饒的花林中,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看著公子,表情哀傷。
「魔眼魂印,你要找的東西叫做魔眼魂印。據我們估計,它擁有鎮壓真靈,讓真靈不滅,讓神魂永固的能力。」興灀莫名其妙的岔了這麼一句。
「我派之中,有一條隱秘約定,凡是在門中執掌事務超過萬載者,必須收幼徒,培養他們,讓新一代來執掌山門。萬年中的其他弟子也大多可選加入影宗來保證澄空派無論如何都不會道統斷絕。」興灀這一句,徹底揭開謎底,讓公子恍然大悟,她繼續說著:「而魔眼魂印,徹底毀掉了上一代,包括我的師父、老掌派、其他四宮祖師!」
「什麼?」公子悚然,這東西若真是如此,哪怕自己得到,又能如何?
「遙想當初,尋得密物的我興致勃勃,研究了數十日,毫無所得,我便將其交給師尊,但沒有想到,次日他便想方設法讓魔印認主,結果魔印中蘊含的恐怖威能,將他的真靈壓塌,元神壓碎,神魂破敗。幸得掌派和幾位祖師共同出手,但沒有想到,魔印只是一掙,就將他們的真靈全部壓碎,其中那無窮無盡的可怖氣息,我至今記憶猶新。六位真仙巔峰即將面臨突破的強者,就這樣在一日日的消耗間湮滅,此後百年,澄空派一蹶不振,直到嫚紜師妹成為掌教,方才再次興盛。」絕美的面容上露出一分悔意,興灀看向公子。
「千年來,我總疑惑,此印如此惡怖,有誰能用?」興灀臉上儘是慘笑:「看到你,我無惑了!」
「唯有血脈純淨,神魂惡怖···如你這般。」她驟然頓住,種種情緒煙消雲散,壓抑千載的心結未解而開。
「也罷,修行一途,本就是機遇二字,有無都勿怪他人。因機遇而死,也不過是自己生了貪心···」興灀平靜了下來,轉身繼續前行,公子亦步亦趨跟在後頭,不敢有隻言片語。他腦中已經勾勒出了大概的事情架構,正是因為自己正在尋找的眼章,澄空派遭遇千年之衰,在這樣的前提下,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資格拿走此印,當然如果興灀願給,自是卻之不恭。
「師伯。」走著走著,高聳入雲的一座巨塔漸露眼前,公子忽然恭聲喚道。
「何事?」興灀轉過頭來,依舊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
「若是不便,弟子···」公子的呼吸起伏不定:「弟子寧可不觀!」
「哦,你有此心?」興灀似乎有些訝異,她上下打量公子。
「說實話,我還是蠻想要來看看的。」公子摸摸頭,嘿嘿的笑著。
「不過這東西既然那麼邪門兒,我也有幾分怕。」他接續著說道。
「而且看到此物,師伯必會勾起傷心事,弟子不敢!」說的挺義正言辭,興灀活了兩千幾百標準年,當然不會那麼容易就輕信,可她也找不到公子撒謊的證據。興灀陷入了幾分沉默之中,公子一看她這個表情,心下便是瞭然,看來的確是澄空派的幾
個巨頭不放心自己,才鬧出這麼一場測試來。不過既然知道了這東西是什麼,公子急切的心也就按捺下去了,如果說他這多年學到什麼,那就是——萬事莫急!
「哈哈哈,我就說這小子真心實意的吧,你們還都不信!」天空中灑下震爆般的聲音,那是洛雷的叫喊聲。
「那好,我便信你。」虛空中傳出掌派的幹練之聲:「師姐,既可能是血脈傳承,還是帶他去看吧,萬一他能用到,也是增我宗派實力!」
掌派之聲漸漸隱沒,公子卻像是愣住一樣,他萬萬沒有想到,掌派的胸懷竟然如此廣博,哪怕自己或有異心,卻也能托付信任。此時此刻,公子終於明瞭,為何澄空派會在千年之衰後大興大盛,澄嫚紜功不可沒,如此待人,誰不願為宗派效死?
「既然如此,那我就是澄空派弟子又如何?」公子也放開了心懷,如此想道,有人以誠待我,我就以誠待人又如何?
「走吧,師侄。」興灀含笑點頭,她早已放開過去,掌派既然如此說了,那就如此便是。就在這一刻,她真正把公子看作師侄,而在小地圖上,公子也看到屬於興灀的綠色標識變為了藍色,關係度的浮動字也一行行跳出來,昭示著公子徹底融入這個宗派。
袍袖一揮,公子再睜開眼睛時,已經站在一個不足十坪大小的密室中,正前方是一張樸素的石桌,石桌之上,一方像是碎骨片拼湊起來的黑色印章歪斜的放著,大拇指般的體積中,卻釋放出亙古不變的惡怖氣息。當公子注視幾秒後,卻又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那是潛意識一樣的呼喚,他無法抗拒,身子僵硬,一步步被拖曳著,向印章走去。興灀站在公子身後,臉上露出複雜而緊張的神色!
「梆···」公子的身軀撞在了石桌上,突然傳出這麼一聲輕響!
「呼···啵···」風聲驟起,拇指大小的印章倏然沒入公子眉心,只留下輕輕一聲啵,像是肥皂泡炸開那樣。
「啊···」腦海中傳來刺痛,公子都不由得哼叫一聲,身後的興灀倏然一驚,幾次三番按耐住用神念感知的衝動。
這一瞬間,公子好似墮入了無盡的虛空中,週身沒有任何觸感,溫度、濕度、空氣中的氣味、視覺、口腔中自然分泌的唾液,什麼都感覺不到了,而沒有視覺的他並不感覺黑暗,反倒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在沒有感覺中滋生出來。那是自我認知的顛覆,或者是認定其他什麼東西,公子並不喜歡這種莫名的感覺,好似他要轉換身份,從主宰者的地位被拉下來一樣!
「只有我,才是我自己的主宰者!」公子定神暴喝,虛無中沒有傳來任何回音,甚至他自己都沒有聽到自己在說什麼,但這一切忠實的反應在肉軀上,巨大的暴喝反而把興灀嚇得一跳。活了兩千幾百年,魔眼魂印是她心中的一個巨大破綻,任何圍繞它發生的事情,都有一種魔力,讓她方寸大亂。她看著公子平靜威嚴的面孔,腦海中掠過一絲歎息,當日師尊可沒有經歷過這些,直接就被壓塌了真靈。
虛無中,一個女子娉婷而行,隨著她的走進,公子的視線漸漸恢復,那是迪莎,她的每一寸都和記憶中完全相同。她緩步走來,一手輕撫公子面頰,呢喃著問著些什麼,之前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再一次瀰漫眼耳口鼻,整個感官中全都充斥著它,讓你無法擺脫,就好像植物纖維的衣物沾染上血跡泥斑,洗也洗不去。
「哈哈,哈哈哈···」公子變得十分開心,他笑著,猖狂而囂張。
「這些伎倆,想要惑我?」公子狂笑陣陣,密室之中的興灀感覺有些不妙,片刻之間,包括掌派在內的澄空六巨頭都來齊了。
「旦踏修行門路道,人人皆是大丈夫!」見他在念叨著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洛雷的擔心根本掩飾不住。
法祖甩了甩淡火色的赤袍,寬大的袖口之間有縮小了無數倍的瑞靄雲霞,他時刻準備著出手,興灀瞥了一眼,心知那是困術,也不阻攔。
「別說你不是我妻,哪怕真的我妻站立於前,我也照殺不誤!」他露出嗜血的表情,在那片虛無之間,瘋狂的撕砸撞咬,瞬息之間便將迪莎的幻影撕得粉碎,淵海一般的惡怖氣息狂躁的翻滾沖騰,透過天靈蓋,轟然淹沒了密室!
「啵···」在興灀等人看來可怕無比的魔眼魂印,竟然從公子的眉心之中逃逸了出來,表面上出現了巨大的片狀皸裂。
「給我回來!」但聽得一聲怒喝,拇指大小的眼章發出劇烈的掙扎和絲絲哀鳴,不甘不願的倒飛了回去,啵的一聲,鑽入腦海之中。
「鎮!」公子發號施令,小印在神魂中央,被無窮無盡的惡怖氣息所包裹,轟然一抖,化作無量大小,直接壓在了公子神魂核心的真靈之上,幾率黑煙化作飛灰飄逸,痛苦殺力環繞一圈,將長時間以來魔印誕生的一點靈智徹底抹去。它與公子似乎血脈相連,徹徹底底為他所用,自此之後,公子對腦海中的神魂掌控更上一層,他的意志甚至可以通過魔印轉化為神念,更能壓住自身魂中惡怖氣息,友善的神念掃過,再不會出現刺痛之感。
「多謝師尊,眾位師伯成全!」三拜九叩,回過神來的公子真心實意,他心中明白,魔印之能非是等閒,一定還有更多可怕之處未曾發覺。此物若非是興灀與掌派主動拿出,可見公子哪怕再花費力氣多年,也無緣窺得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