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那樣的話只是隨口說說而已,畢竟像孫青柔這樣出身高貴的名門淑媛,是不可能真正放下身段,去做一名普通的民間女子,當自己剛剛從太子之位跌下的那段時日,因無法適應貧困艱難的生活而差點崩潰,脆弱的心靈沒有抵擋住富貴榮華,以及仇恨的驅使,從而選擇了墮落,雖然他恨極了那時自己的選擇,但如果一切能重來一遍的話,他依舊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傍晚時分,如往常一般,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到暫住的柳家,剛一進門,就聽見一陣吵鬧的喧囂,期間夾雜著女子輕快的笑聲和男人的低語。
女子的笑聲他再熟悉不過,帶著一絲好奇和微微的不快,他朝傳來笑聲的方向走去。
聲音是從廚房的方位傳來的,因灶台直對著門的緣故,所以從他所站的方位,可以清楚看到屋內的一景一物,包括正在灶台邊忙著煮飯切菜的孫青柔。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只怕根本無法相信,那樣驕傲自滿的她,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放在眼中的她,竟然會真的洗手作羹湯。
大概因為不熟練的原因,這裡的主人,柳大柱正站在她身邊,小聲地給她做指導。
她一身粗布荊釵,圍著油膩膩的圍裙,袖口擼得老高,露出兩截雪白的小臂,右手握著一把與她清麗秀美氣質不符的菜刀,左手按著半個被剖開的洋蔥,正全神貫注地在柳大柱指導下,努力將洋蔥切成一根根粗細不勻的細絲。
「不對,不是這樣的,你拿刀的手勢和切菜的手法都不對,不要以為做飯很容易,其實遠比學寫字要難多了。」柳大柱走到她身後,握住她那只拿刀的手:「我來教你,你仔細看著。」說著,便握緊她的手,飛快將剩下半個洋蔥,切成一根根長短粗細皆均勻的細絲。
看到這一幕,不知為何,竟無端覺得鬧心。那股說出來的火氣與鬱悶,讓他恍惚了神思,一時間忘了自己要去做什麼,就這樣呆呆站在原地,看著廚房內相談甚歡的兩人。
「哎呀,可真是夠難的!」發出抱怨的聲音,孫青柔丟下手裡的菜刀,抹了把被洋蔥熏得略有些生疼的眼。忽然間,眼角餘光瞥到了站在屋外一動不動的祁錦禹,神色一亮,正欲朝他走去,卻見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彷彿沒有看到她般,大步走開了。
「……」沒有看到她嗎?不,他明明看見了,可為什麼要轉身走開呢?不知是不是錯覺,在他轉身的剎那,她竟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鄙夷與冷笑。
那不是他慣常的表情,與他朝夕相處半年來,她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那樣的神情。
或許,是自己一時眼花了吧。
眼睛越發生疼,不知是因為洋蔥辛辣的緣故,還是因為那仿若幻覺般的冷漠厭惡。
因是第一次下廚,所以免不了柳大柱的協助,從洗菜切菜到裝盤,幾乎都是柳大柱的功勞,她甚至在滾油四濺時,差點丟了鍋鏟奪路而逃。
果然,想要做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好妻子,真是難如登天。
等等,她剛才在想什麼啊!妻子?她怎麼會想到這上面去,太丟臉了。
她之所以放下身段去學習烹飪煮飯,完全是不想做個一無是處的廢物,連李惠娥都能用賣紙皮花養活自己,她沒道理要輸給那樣的人。是她提出要跟祁錦禹一起來邊關的,是她義無反顧要離開皇宮,做一個簡單的民間女子,是她拋棄了榮華富貴,只為尋求心靈的自由與安寧,既然一切都是她自己做出的決定,她就要為自己的選擇而負起責任。
是的,她只是,單純的不想被單方面照顧而已。
這樣自我安慰一番後,心情似乎有所好轉。
晚飯時,幸好有活潑善言的柳小湮,才使得飯桌上的氣氛沒那麼尷尬。可祁錦禹詭異的沉默,還是令她心有芥蒂。
到底,發生了什麼?早上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
隨便吃了點,祁錦禹便以身體不適為由,第一個離開飯桌。自他離開後,孫青柔便開始食不知味,心不在焉,但她終究還是一直堅持到了最後,幫忙收拾了碗筷,才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找祁錦禹。
所說身體不適,但他根本就沒有回房,而是站在院前的一顆老槐樹下,呆呆望著天上的明月。
直到現在,回憶起從前的點點滴滴,依舊像是場夢。
可不論是美麗的,迷幻的,痛苦的,溫馨的夢,總有一日都會醒來。
月光如水,風吹枝葉的沙沙聲,伴隨著吱吱的蟲鳴,一點點漏入耳中。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探手入懷,可在觸到懷中物事輪廓的剎那,又慌忙將手放下。
忘與不忘,都是一個結果,又何必執著堅持呢?
夢已經醒了,還沉迷與過往,這樣的自己,豈非可憐至極?
「錦禹。」一個柔軟聲音,幾乎與月色融為一體,他下意識轉過頭,望著踏月而來的清美女子,一瞬間,他恍然以為自己看到了她,但也只是以為。
「有事嗎?」冷淡並非他的本意,他只是太累了而已。
孫青柔神色黯然了一下,卻很快恢復常態:「你今天為什……」說到這裡,她忽然把沒有說完的話盡數嚥下,在名門貴族中長大的唯一好處,就是擅於察言觀色,明白別人不想說的**,最好不要追問,「我有樣東西想要送給你。」說完,從懷中取出一物。
月色下,那乳白的玉珮,泛著瑩潤如月色般柔美的光澤,甚至有淡淡的波紋在其中流動搖曳,一看便價值不菲,而最引人注目的,並非白玉價值連城的質地,而是懸掛於玉珮上一串手工編成的紅色同心結。
勸君莫打同心結,一結同心解不開。
像是被那顏色刺到了一般,他慌忙移開視線:「這是何意?」
「送給你的。」
「我是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要這麼做?她自己都沒有答案,又如何回復他?
「沒有為什麼。」
「一個人不論做什麼事,都有他必須如此而為的原因,如果你說不出來,我是不會收下的。」
他一向都很遷就她,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嚴苛的話語來拒絕她。
心頭泛酸,可她還是笑著說:「你總是喜歡把簡單的事情想複雜,我送你禮物,還需要原因嗎?就當是你願意收留我的還禮,這樣可好?」
他搖頭,態度可謂是固執至極:「我不能收。」
「為什麼?」
「因為你給的理由不夠充分。」
「什麼叫不夠充分?」她心裡越發難過,同時也有些惱怒:「我送你東西,你沒有理由收?那麼她送你的,你就有理由收下,是嗎?」
他驀地轉首,聲音低沉:「你比不上她。」
一剎那,她以為自己聽錯,可心口那種突然被撕裂的感覺,卻讓她真真切切的明白,他剛才究竟說了什麼。
比不上她?比不上……她?
是的,他說的都不錯,她確實比不上那個女子,可這不能成為他隨意貶低她的理由!
澀然一笑,美麗綻放的春日之花,一瞬間,便化為了秋日即將凋零的昨日殘花,「你還愛著她,是嗎?」
他也意識到自己之前的言語有些過激,但他卻嚥回了即將出口的道歉,生硬道:「是,她在我心中無可取代。」
「真的嗎?」她看著他,自己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然說:「可比起她來,我有願意為你做一切的決心,哪怕我現在笨手笨腳,但只要你一句肯定,我就能做到最好。」
他眼角驀地一抽,心頭也跟著劇烈狂跳,那種感覺,就像一隻看不見的手,突然撩撥起了心底掩埋最深的情愫,可他卻垂下頭,一語不發。
她死死咬著唇畔,連舌尖嘗到腥甜之氣也全然不顧:「我會努力學做飯,學洗衣,學縫紉,學刺繡,所有我不喜歡的,我不會的,我通通都能為你去做!或許我現在做的還不夠好,但我一定會非常努力,只要不你嫌棄我笨,我就一定能夠做好。」
長時間的沉默,臉上因為羞怯的紅暈,也因他的毫無反應而漸漸變得蒼白。
終於,他輕聲開口,「為什麼?」
又是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詢問得這麼清楚?她忽然覺得有些疲憊,那種不顧一切表達和發洩後,卻被對方當做一個笑話的感覺,讓她從內心到身體,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
「這玉珮……你不肯收麼?」她不回答他,只固執地攤開手心,將玉珮遞到他面前。
望著她掌心的玉珮,良久,他抬起頭,臉上回歸平靜,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般:「柳大柱確實是個好男人,若你嫁給他,一定會很幸福。」
「你在說什麼?」
「青柔,你是個聰明的女子,應該明白什麼樣的選擇,對你來說才是最好的。」
「所以你就想把我推給柳大柱,不管我是怎麼想的,也不管我願意不願意,只因為你認為這樣是最好的?」
「不是我認為,而是這樣本來就是最好的!」
「強詞奪理!」她恨恨將手中玉珮擲在地上,「你沒有權利替我決定未來,你也沒有資格代我做出選擇。你心裡所受的傷,不能成為傷害我的理由!你說得對,我不是她,我無法改變你的想法,你也休想改變我的決心!」說完,在淚水溢出眼眶前,憤然離去。
月色下,不會哭泣的玉珮,似乎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霧,像是那個女子離去前眼角墜下的淚珠。
他緩緩彎身,拾起玉珮。
質地瑩潤的玉珮上,比之剛才多出了一道細細的裂紋——就像人的心一樣。
一顆早已破碎的心,又如何承載得起另一份完滿的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