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惜從來不是贏家,在她被關入冷宮不日之後,北疆與安王朝,炎王朝之間的戰爭全面開啟,為了斷絕炎王朝新帝人選,龍玉林下令活活勒死了穆無意。
平城山坡外,滿目肅殺中,穆無意靜靜的躺在千軍萬馬的腳下,無聲無息的完成了他短暫的一生,也許這個孩子從一出生開始,就注定了他的悲劇,葉未央卻是無法護他的周全的。
她與龍玉林,魚死網破,不戰不休。為了穆卓然,為了她自己這些年,吃過的那些苦。
沒有人能說出來,這場慘烈的戰爭到底進行了多少年,死了多少人,這些年裡,北疆日漸衰落,連年征戰導致兵力不足,民不聊生,而安王朝與炎王朝強強連手,連連獲勝。很快就以同盟國的姿態擊潰了一切曾對它們虎視耽耽的鄰國。龍玉林以戰死的決絕,結束了一切疲憊的征伐,這一場混戰,終於在歷史的長河之中記下了重重的一筆。
其中,安朝庶出公主葉漣漪,炎王朝的如太妃功不可沒。
宮中已經許久沒有喜事了,新帝登基至今,已經過去十五年光陰,雨晴大概是從十年前還政於他,畢竟炎王朝是穆家的天下,她做為一介妾室還是不要過多參與的好。
念如出嫁的日子到了,年輕有為的新郎官,是花元香遠親侄子,今年的新科狀元郎,難得兩個孩子一見終情,雨晴也沒有橫加阻攔。
「母親,簪子戴在這裡是不是好看些?」念如舉著簪子,在鏡子裡左顧右盼,年輕嬌俏的容顏頗有雨晴當年的幾分溫婉,花元香接過她手中的簪子,蹙眉觀望了幾圈,笑眼道:「公主戴在哪裡都好看的不得了。」
「母親儘是哄我。」念如嘻嘻的笑著。
「只是母親怎麼總是穿這樣素色的衣服?跟晴娘娘一樣。」念如蹙著眉,拉著花元香身上青灰的衫子左看右看,總是有些不滿。
當年燕雲惜被囚禁之後,雨晴將念如交給了花元香撫育,同進宮的幾個姐妹裡,只有她還在,雨晴不計前嫌的忘卻了那些成見,此等胸襟自然讓花元香感激萬分。
花元香是可憐的,一生與情愛無緣,深宮之中,寂寞終老,唯一一段露水情緣。也不過風一般飄散去,她恨穆卓然嗎?恨當初父親的選擇嗎?恐怕這些問題的答案,她自己都說不出來。
穆卓然是天生的癡情人,可是他最後除了葉未央之外,也接納了葉漣漪,也接納了雨晴,唯一不能接納自己的原因,是因為自己的不安分和焦躁。
她的一生,注定了這樣的結局。不過有念如喊她一聲母親,已經勝過了千言萬語。
「母親和晴娘娘都老了,如何穿的那樣鮮艷?」花元香寵溺的說著。
念如笑著說:「母親和晴娘娘年輕時一定是大美人兒,父皇在的時候肯定特別疼愛你們吧?」
她無邊無延的暢想,換來的只是花元香一計苦笑,這個問題無從回答,溢到嘴邊的答案,早就在紅塵往事之中沾染了苦澀。
念如是風光大嫁的,她出嫁那天,蔚藍如洗的天空,清澄透淨,沒有一絲雲彩,像極了那年她們初入王府的日子,春暖花開。
金線刺繡的鳳袍在陽光底下赫赫生輝,一副冷艷的妝容之下,雨晴面色清冷,拒人千里。
念如幾番跪拜,她伸出帶著甲套的手輕扶住她的胳膊,紅艷的指甲掐的她生疼,可念如不敢抬眼,雨晴說:「想家了,就常回來看看。」
念如必恭必敬的應道:「女兒記下了。」
「你母親……和我,都很記掛你。」雨晴衝出口的不捨,到底是被理智狠狠的拉回。
送嫁隊伍延綿百里,漸漸消失在楚天雲闊,熱鬧非凡的盡頭,圖留的一地嫣紅,靜悄悄的裝點著寂寥的深宮,沒有人敢應聲,彷彿是死了一般的寂靜著。
花元香輕聲說:「姐姐若是無事,去我瓊華宮走走吧。」
她自然的扶住雨晴的手,雨晴衣服上層疊的金片,刮的她手有些生疼,那張風雲不動的臉龐之下,是花元香看不透的心思。
「罷了,左右是無事的,宮中人越來越少了,本宮心裡總覺得空落落的,花妹妹可曾有這樣的感覺。」雨晴邊走邊閒聊著。
花元香微微一笑:「到不覺得,已經是習慣了。先帝在的時候到現在,都是一樣的。」
雨晴輕撇了她一眼,沒有應話,十五年了,穆卓然已經沒了有二十年,滿宮裡開的正艷的報喜花,比起往前更茂盛了些,幾乎無處不在。
紫薇宮前幾年大修了一回,彷彿還是往前的樣子,如意閣到是寂寥了不少,有些荒草叢生。
也不知道她這些年,過的如何了……
在安朝與炎朝交界處的雲洲境內,有一片連綿不絕的山巒,上邊住了些稀稀落落的村莊,有一戶人家,就在山的深處,離著最近的村莊也得有半個時辰的距離。
那片竹林內,到是很好的天然仙境,因為有著周圍山巒內最好的一處溫泉泉眼,終年泉水丁冬,即使是下雪天,也不會結冰,一路歡暢的泉流朝著山下奔去。
通往山上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小道盡頭是一片柵欄,裡邊有處不大的院子,院子裡蓋了幾棟別具風味的房子,都特意的墊高了一米,進入房子是要順著彎曲的樓梯一路前進的。
一身粉色明媚的小宮女信步穿來,滿臉嫌棄的對著正在院子裡曬藥的一位中年女子傲慢的說道:「大膽賤民,太后駕到還不快快出來迎接。」
一身青衫的中年女子轉過身,眸色平靜的越過小宮女的臉,直直的落在她身後趕來的姑姑身上。年紀大些的姑姑幾聲呵斥了小宮女,必恭必敬的欠身道:「南宮姑娘別來無恙,晴太后皇駕已在院外,不知可否得進?」
小宮女目瞪口呆的看著,完全不明白怎麼宮裡呼風喚雨的姑姑竟然對這個一身樸素的平民女子那樣的尊敬,她一口氣含在心口難以嚥下,輕哼一聲。
南宮樂微微一笑:「無妨,只是閒雜人等就不要進來了,桂兒你也在院外守侯吧。」
小宮女更是吃驚了,眼前的平民女子似乎很接受這樣的恭敬,竟然敢直呼姑姑的大名!
桂兒應了一聲,帶著小宮女退出院外,快步向皇駕走去。
「姑姑,剛剛那院子裡的人是誰?竟然把太后都不放在眼裡。」小宮女問道。
桂兒微微一笑,並未急著回答,只是說:「真正要見的人,太后都要禮讓三分。」
小宮女心裡駭然,不敢再繼續細問了。連桂姑姑都這麼說,可見那人身份的尊貴了。
春季午後竹閣內,茶香撲鼻而來,雨晴稟退左右,隻身掀簾入內,屋正中,一襲素衣席地而坐的女子,似乎被歲月遺忘一般,絲毫未見滄桑。
她微笑著說:「你來了,茶剛剛煮好,過來坐吧。」
她是那麼隨意地,輕鬆悠閒的享受著午後的時光,雨晴看著自己一身雍容華貴的衣飾,只覺得悲哀又難堪,她苦澀一笑:「妹妹還是有這般心境,可我卻不同了。」
葉未央未曾望向她,只是念叨著:「今兒是錦繡與陸清離十五週年祭日,你說時間是不是過的很快?我每一天都在做夢,希望早晨一醒來,一切都回到多年前的樣子,故人可以前來,就像從未離去,可是十五年來,除了你,誰都沒有踏進過我的竹閣。」
雨晴輕攏著髮鬢,從袖口中捏出一卷有些泛舊的黃卷:「早就想把這份東西交給你,今日前來,許是你我最後一次相見,難道妹妹你還要拒人於千里之外麼?」
葉未央轉臉,眸色平靜的接過那卷黃卷,卷中內容她細掃了一眼,隨手扔在一旁。
雨晴苦笑道:「我們這麼些人裡,他最惦念的無非還是你,即使我得到了所有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又如何,這些我從未奢望過,我奢望的,只是可以與他朝夕相見,生死相依,可是他生前我未能,死後,連同葬的資格都沒有,他的後陵,卻只能刻上你的名字。」
「你們都以為我贏了,其實這江山榮貴的太后之位,我又何曾喜歡過。我替他收拾著身後的事,可他心裡卻只有你,不止燕雲惜輸了,花元香輸了,輸的最慘的那個人,卻是我啊。她們有何曾真心愛過先帝?一切都是我……太固執。」
葉未央抬起頭看向雨晴,當年那場拚殺,那場混戰之後,她失去了錦繡,失去了陸清離,她踩著滿城的鮮血一步步走回宮時,雨晴卻一紙詔書,將她遣至民間。
當時葉未央,又何嘗不是傷寒了心?在權勢與地位之間,連雨晴都未能獨善其身。
「你走吧,東西我收到了。」她未答她任何話,輕言下了逐客令。
雨晴輕輕跪別,用著低不可聞的聲音說:「望今後,歲月安好,各自珍重。」
她用著後宮中妃對後的禮儀,幾番跪拜,退步而去,滿室陽光,赫然而落……
葉未央眼角的淚,忽地落下,那紙黃卷中,他寵溺的說:「既然給不了你的江山後位,能給你的,只有全部的我自己……」
這些年的疼,那些日子空落落的等待和絕望,再此時,全部成為了值得。她將那紙黃卷抱在懷裡,溫熱的溫度,漸漸的溫暖著她的心。
二十年後,嚴冬,大雪紛揚的下了好幾天,宮裡的紅梅開的極艷,暖閣中爐火正旺,滿室花香撲鼻。
花元香與雨晴閒聊著:「今年外頭供來的貂皮襖子到是挺好的,聽人說是紫貂的,好些年沒見著這樣的好東西了。」
雨晴品了口茶,笑道:「你喜歡就拿著穿去,我總覺得這樣的東西穿著不舒服。」
「你到是心善,吃了這些年的素,一心向佛去,眼看著眉眼間,都有了些佛相了呢。」花元香打趣的說著。
雨晴摸了摸眼角:「是老了,老了才能有佛相。」
「太后娘娘!」一向穩重的桂兒慌張的走了進來,趴在雨晴耳旁細語了幾句,雨晴滿臉的笑意,頓時陰沉了下去。,半晌之後才吩咐道:「就按著先帝的旨意辦去吧。」
、花元香忙問道:「這是怎麼了?是誰又不好了?」
雨晴輕聲說:「如太妃沒了。」
花元香震驚了一下,喃喃道:「春季裡不還好好的,怎麼就……艾,到底是年歲不饒人了。」她只覺得心窩子疼的發緊,連手都不由的麻涼麻涼的。
仔細看向鏡裡的影,她也已經是花白了鬢角,滿臉暮靄的顏色,恍惚的就覺得,那年初進王府的時候,似乎就是昨天一樣,可是那些人,怎麼就一個個的……都沒了呢……
如太妃為先帝守陵三十五年,死後追封仁善溫恭太后,與先帝合葬陵中。
雨晴似乎一瞬間,衰老了很多一般。
回頭再望去,當年那些人已經死的死,走的走,她身無一物走進了他們中間,從來都是無足輕重的存在,可是最後,那些人的下場無一不是慘烈著的,只有她,平安了這些年,兒孫滿堂,身份榮貴,這一切,當初她在朱雀台上翩翩起舞,衝著遙處的穆卓然嫣然一笑時……是不是,就已經成了老天譜好的命運?雨晴不知道,她看似贏了,卻贏的那樣的孤獨。
(還會有番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