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陽一個人遊魂一樣在大街上晃蕩著。
那日她騙林子墨說,蘇希白說容他考慮幾日,今日已經是第七日了,一早,林子墨又問她情況,她只得謊稱再見蘇希白問問看,便喬裝上了街。
可是,她哪敢再去見蘇希白。
那日他已經明確跟她說了,不願意幫他們做忤逆之事,而且還不允許她跟林子墨來往,要強行將她帶回去。
如今,聽說,他都升為正一品了,前程似錦,更是不會同意她的要求了榛。
一直到天擦黑,她才回到他們居住的農院。
屋裡已經亮著燭火,她凝眸望了望,不知為何,原本是很溫暖的景象,她卻只覺得一陣一陣心涼。
林子墨坐在燈下,低垂著眉眼,一手執白,一手執黑,自己跟自己下著棋也。
也不知是下得太過專注,還是兀自在想著心事,她在門口站了很久,他竟也沒有察覺。
蘇陽瞇了瞇眸,只覺得這樣的景像似曾相識。
想了想,才想起,在四王府的時候,某一個頂替這個男人的男人也喜歡這樣一個人在書房裡自己跟自己下棋。
那個男人如今已成了天下最尊貴的男人,而她的那個名義上的妹妹也最終成為他身邊一起睥睨天下的女人。
有時候想想,老天真的很不公平,她是嫡女,大家閨秀,從小琴棋書畫樣樣培養,嫁進四王府的時候還是正妃,而那個女人,只是隱居在宰相府後山一個粗夷的庶女,還女扮男裝不男不女,嫁到四王府也不過是個側妃,如今兩人的命運卻是這般不同。
她逃亡在外,過著見不得光的生活;而那個女人卻馬上榮登後位、母儀天下。
最讓她不服氣的是,那個女人竟然奪走了這天下最優秀的兩個男人的心。
憑什麼?
微微苦笑,她緩緩將目光收回,又朝林子墨的身側一探。
在他旁邊的飯桌上,已經各色小菜擺了一席,細細看去,可見淺淺淡淡的熱氣縈繞,顯然,已經燒好了多時。
眸光微閃,她走了過去。
一直到她走到面前,林子墨才一個晃神抬眸,見到是她,微微一笑,「回來了?」
將手中的白子黑子「嘩啦啦」擲於子甕中,他起身站起,笑容依舊絕艷和煦:「怎麼那麼晚才回來?菜都涼了。」
蘇陽微微一笑,「爹爹外出公務,我一直等他,等到現在他都還沒有回來,只有改天再去找他了。」
蘇陽一邊說,一邊走到飯桌邊坐下,眼角的餘光看到林子墨笑容微微一斂、面上浮起不悅。
等到坐到她對面時,臉色卻早已恢復如常,他提起酒壺給她斟酒,斟到一半,卻又似驀地想起什麼,「對了,鍋裡面還有一份燉蛋呢,去拿過來吧!」
蘇陽眼簾顫了顫,說,「好!」
等她將燉蛋取回來以後,兩人的杯盞已經盡數撞滿了酒水,林子墨含笑舉杯,鳳眸深深地凝著她,眸光瀲灩、溫情脈脈,「蘇陽,謝謝你!謝謝你陪著我受苦,跟著我流浪,無論怎樣的逆境,都對我不離不棄,這一杯我敬你!」
蘇陽怔了怔,一瞬不瞬地望進他的深瞳。
的確,他是迷人的,無論是曾經商慕寒的模樣,還是如今林子墨的模樣,那種與生俱來的尊貴氣質始終是在的。
特別是被這樣的男人深情地凝望著,她就覺得如同墮入深海的漩渦,幾乎就要溺斃。
只是,這樣的溫情……
目光緩緩從他的臉上下移,她垂眸看向自己面前的杯盞,杯盞裡,酒水清澈,水面上倒影著自己略顯蒼白的臉色,濃郁的酒香撲鼻。
她顫抖地伸出手,對方已經先她一步,將杯盞拿起,溫笑著遞到她的手上。
「相信我,這些苦難都是暫時的,我一定會將失去的一切奪回來,一定!」
望著她,他篤定而語,微微瞇著的鳳眸中,寒芒一閃而過。
蘇陽心尖一抖,對方已經仰脖將杯中酒水飲盡,末了,就黑眸晶亮地看著她,等著她繼續。
蘇陽垂了垂眼簾,盯著手中的酒盞好一會兒,亦是驀地仰脖,一口將杯中酒水承過,秀眉緊蹙,吞嚥了下去。
許是喝得太急,竟是給嗆得「咳咳」了起來,林子墨連忙體貼地起身,大手撫上她的背,幫她順著氣。
好半天,才止住,蘇陽抬手輕輕揩了揩眼角咳出來的眼淚,朝林子墨勉力笑了笑,「我沒事。」
「吃吧,吃吧,菜都涼了。」
林子墨舉起竹筷,夾了一片菜放到她碗裡。
她笑了笑,亦是用瓷勺舀了一勺燉蛋,放到他的碗中,「爺也吃。」
林子墨黑眸定在她的臉上,笑著說,「好!」
兩人便都各自吃了起來。
一時間,兩廂無語。
蘇陽低垂著眉眼,林子墨不時揚眼打量著她。
驟然,蘇陽眉頭一皺,抬手捂上自己的腹部,神情痛苦。
「怎麼了?」林子墨放下碗筷。
「肚子痛。」蘇陽臉色煞白,艱難地喘息,那樣子似是難受至極。
林子墨沉眸。
蘇陽已痛得難耐地將他的手抓住,身子抽搐個不停,她痛苦地看著他,喘息不已,「爺……救我,好痛……救我……」
林子墨卻只是輕凝了眸光,看著她。
「爺……救我爺……」
蘇陽佝僂著身子,顫抖著,又驀地將他另一隻手抓住,痛苦地搖晃,卻被他猛然抬臂甩開。
「救你?」他冷笑。
蘇陽一怔,愕然看著他,看著他俊美無儔的臉。
方纔的溫情早已不見,只剩滿面寒霜。
「是爺……」她顫抖地看著他,微微泛紅的眸子裡寫滿痛苦和難以置信,「酒裡有毒……」
林子墨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閒閒道:「對,酒裡有毒。」
「為什麼?」
沉痛的神色糾結在眸子裡,蘇陽痛嘶出聲。
林子墨眸光微閃,略略別過眼,「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不重要?」蘇陽低低笑,滿眼苦楚,「都臨到死了,難道爺還要讓我死得不明不白嗎?連句真話都不肯說與我聽嗎?」
林子墨微微抿了唇,依舊沒有吭聲。是因為對爺來說,我已沒有了利用價值,是嗎?」
蘇陽喘息地凝著他,一瞬不瞬,目光灼灼。
「是因為我爹爹還沒有同意要幫爺,是嗎?」
「你爹根本就沒打算幫我!」
林子墨驀地厲聲將她的話打斷,話一說完,見蘇陽不吭聲,只一瞬不瞬地凝著他,這才驚覺自己失言,心虛地別過眼。
蘇陽便又笑了,「所以,爺要殺了我?就因為我爹爹不幫爺,爺就要殺了我?」
林子墨沒有吭聲。
蘇陽唇邊始終勾著一抹自嘲的笑意,「爺知道嗎?那日見到我爹爹,我爹爹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很震驚,也很生氣,他讓我回去,讓我離開爺,還強行將我帶走,我當時想,不行,爺已經一無所有了,我不能再離開爺,我要陪著爺,陪著爺度過這段人生最艱難的歲月,我要在爺身邊,哪怕全天下都背棄了爺,我,蘇陽,也一定會跟爺在一起。我在爹爹身邊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逃了出來。可是……看來,是我癡了,爺根本不需要我,甚至還要殺了我……」
說到最後,蘇陽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就像是對林子墨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林子墨眸光微閃,低低歎出一口氣,「我也是沒有辦法,只有你死,你爹那個老狐狸才會幫我!」
蘇陽一震,愕然看著他。
她死?
她爹才會幫?
這是什麼邏輯?
她死了,她爹不是應該更恨他才對嗎?又如何反而會幫?
可是,只片刻,她就驀地明白了過來。
「爺要殺了我,然後嫁禍給商慕炎?」她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桌案上燭火搖曳,男人冠玉一般的臉籠罩在一片微黃光暈中。
明明這麼近,卻好似在遙遠的燈火闌珊處,明明暗暗,看不真切。
「在爺的眼裡,權勢地位就那麼重要?」
「爺到底有沒有真心喜歡過我?」
她睜著大大的眸子,似乎是極力想要將他看清,卻只覺得視線愈發的模糊。
她終究是不夠瞭解他,她終究是高估了自己的份量。
在他心裡,她就是一顆隨時可棄的棋子。
這也是當年,他拋棄蘇月,和她在一起的原因吧?
因為她是宰相蘇希白的女兒,嫡女,是嗎?
雙手撐著桌面,她緩緩站起,「可是,蘇陽要讓爺失望了,怎麼辦?」
林子墨一驚,這才發現,她目光沉痛,小臉卻清冷,哪裡還有一絲一毫毒性發作痛苦難受的樣子?
「你……」
「我還活著。」
「怎麼會?你明明將酒喝了下去……」林子墨眉心微攏,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蘇陽輕輕笑,「不錯,我是飲了酒,可是,酒裡面沒有毒。」
「不可能!」
剛才,他故意說鍋裡還有燉蛋,支走她去取,他親手將毒下進去的。
「因為爺袖中所藏的毒早已經被我換了。」
林子墨一震,愕然看著她,「你幾時換的?」
蘇陽微微一笑,亦是學著他方纔的樣子和口氣,淡聲道:「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那夜,也就是她第一次去找蘇希白回來的那夜,他大醉的那夜,他們巫山**的那夜,她翻過他的袍袖……
「沒想到,有一日我也要用心機去面對爺。」
蘇陽微微苦笑,轉身,作勢就要撿步,林子墨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怎麼?想走嗎?就算沒有中毒,今日你也走不了。」
蘇陽臉色一變,回頭,就看到男人驟然藍袖一揚,一枚匕首脫袖而出,在搖曳的燭火下,閃著幽蘭的寒光,直直朝她飛了過來。
映入眼底的是急速而來的刀尖,耳邊是利器破空的聲音,蘇陽瞳孔一縮,本能地一個旋身,鋒利的匕首便擦著她耳邊的髮絲,險險而過,「匡當」一聲插在屋內的圓木柱上。
林子墨見失手未中,眸光一斂,有些惱羞成怒,猛地一拍桌面,飛身躍起,蘇陽見狀,拔腿就準備往外跑,卻聞見衣袍的簌簌聲頃刻就響在身後,男人已經伸手將她擒住。
她會些武功,可並不深諳,那些用來防身的花拳繡腿,在這個身手高強的男人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所以,她根本連掙扎都沒來得及,就已經被他掐住了咽喉。
五指收攏,用力,毫不憐惜,他快速逼迫著她不斷後退。
背上一痛,她重重撞在屋中的木柱上,男人落在她咽喉處的大手,更是緊了幾分。
窒息、絕望、死亡的味道。
她張著嘴大口喘息,卻拚命睜著眼,盯著身前面目有幾分猙獰的男人,一瞬不瞬。
林子墨眸光微閃,竟有些不敢直視,忽的低吼一聲,再次加了手中力道。
蘇陽閉上眼,等著頸骨卡嚓的到來,然,預期的死亡沒有到來,脖子上反而一鬆,她驀地睜開眼,就看到男人捂著腹部,佝僂了腰身,白璧薄削的唇邊,有殷紅的鮮血溢出。
「你……」他伸手指著她,滿眸的難以置信,滿眸的痛苦。
蘇陽亦是喘息地看著他。
「你……你竟然……對我下毒……」男人說完,腳下一軟,高大的身軀就直直倒在地上。
蘇陽一驚,垂眸看著他,看著他躺在自己的腳邊,看著他捂著腹部,渾身抽搐,看著他嘴角的殷紅還在不斷往外溢。
「是爺自己的毒…….我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爺逼我的……」
「都是爺逼的……」
雖極力繃直了聲線,卻依舊難掩聲音的顫抖,蘇陽蒼白著臉色,唇在抖,手在抖,身子也在抖,一顆心更是亂到了極致。
是的,方纔她去廚房端燉蛋的時候,將從這個男人身上換下來的那毒,下在了燉蛋裡。
她告訴自己,如果,如果,他不讓她喝酒,她便不讓他食燉蛋。
可是,他終究狠心做了。
於是,她便也狠心跟了。
血越流越多,很快就染紅了男人的衣袍,男人痛苦地在地上打著滾。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排山倒海一般朝蘇陽碾了過來,她又驚又顫,凌亂不堪中,連忙蹲下身,將男人抱在懷裡。
淚,奪眶而出,「爺,爺……你怎樣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爺死了…….我也不會獨活……」蘇陽一邊抬手抹著他唇邊的血漬,一邊語無倫次地哽咽。
驟然,胸口一痛,她渾身一僵,瞳孔巨縮中,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緩緩垂眸,她看向自己的胸口,那裡,一枚匕首深深刺入,血,正噴湧而出。
男人如同鬼魅一般的聲音響在懷裡,「既然不想獨活,那便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