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說那是他們一生當中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景象——那出現在摩爾曼斯克市中心上空的火焰。
火焰是從一棟沒有窗戶的鉛灰色高樓中緩慢生長起來的。
最初的時候它分成無數條纖細、明亮的籐蔓,蜿蜿蜒蜒地從樓底攀爬上樓壁,好像春月裡飛速生長的爬山虎被某架攝影機錄製下來,然後快進了一百倍。
那些籐蔓最終聚集到了樓頂並且交匯,於是一枚鮮艷的「果實」凝結出來。那是一枚火焰的果實,在一瞬間點燃了空氣。周圍的空間便扭曲並且燃燒起來,微紅而透明的火雲像池塘中心的漣漪一般緩緩擴散。遇熱膨脹上升的熱氣遭遇數百米高空當中的冷氣,雪白的雲霧也出現了。
而後那一枚火焰的果實抽出一條明亮而細小的「枝芽」。枝芽遇風便長,在人們震驚的眼神當中飛快化為一條更加粗大的籐蔓,一直延伸至高空的雲層。這景象令許多人想起了傑克與魔豆的那個故事——而故事裡邪惡的巨人應當就居住在那雲層上。
只一次呼吸的功夫,粗大的籐蔓上又分出更多的火舌。然而那並非人們認知當中的那種變幻不定的、緩緩舞動的火舌,而是具有鮮明輪廓的、好像用畫筆勾勒出來的東西。
它看起來更像是有形有質,而非籍由劇烈的化學反應形成的。
一切發生得緩慢又迅速,一分鐘之後。那棟高樓上的火焰已經統統升上了天空。
於是摩爾曼斯克城的上空出現了第二枚太陽。它發出不可逼視的光芒,璀璨光輝映成了一個大大的十字,天地之間一片通明。
隨後那東西閃爍了一下子,彷彿它本身眨了眨眼。於是光芒盡數收斂,只有人們的視網膜中還殘留著方才亮白的光線。至於雲層之上的那東西——它向著南方飛去了。
極遠的天邊是有一條隔離帶的。儘管從前那附近的水汽已經因為酷寒而消失不見,但無疑那東西仍然存在。然而光球毫無阻滯地從天空之上劃過,彷彿於它而言那不過是一個幻像。
儘管這光球同情報當中的那條「手臂」形象天差地別,可不少人卻已經意識到兩者似乎便是同一件東西了——否則很難想像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樣的存在能夠帶給他們如此巨大的震驚。
但至少目前為止他們還無法真正地證實自己的猜想。因為低溫仍然存在,他們無法跨越雷池一步。
可是在那棟大樓之中,或者說在那棟大樓的廢墟之中。氣溫已經不那樣寒冷了。
餘溫尚在。
餘溫加熱了周圍的一整片空氣。高達近百攝氏度的「餘溫」令這裡變得異常乾燥。而焦灼的地表發出沉悶的聲響,彷彿下一刻便要往下塌陷。
李真仍站在那裡,保持著那個姿勢。他看起來就像一尊雕塑,哪怕灼熱狂亂的空氣紊流也不能將他身上穿著的那件灰白色的大衣衣角掀起一絲一毫。
他表情麻木地站在那裡。過了很久很久才微微曲了曲手指。因為長時間保持那一個姿勢。指節的骨骼摩擦。發出輕輕的「咯咯」聲。似乎就是因為這一動,他才意識到眼前那條巨大的手臂已經不存在了。就在幾分鐘之前,那巨大的血肉在他眼前化為火焰洪流、融化在空氣裡。然後從牆壁當中滲透出去。
他沉重地、長長地歎了口氣,收回手臂。
這輕微的歎息壓過了呼嘯的風聲。下一刻,一切靜止下來。地面上的火焰慢慢熄滅,好像在畏懼著些什麼。
李真邁開腳步,慢慢走向地下。
一層連通負一層的鐵門已經被燒融,正慢慢流淌鐵水。但李真揮了揮手,於是那些鐵水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分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大洞來。他從洞穴裡走進去,憑借記憶找到那間屋子。
屋子在地下二層,並未被那洶湧的火焰破壞。可從地面上傳下來的熱量已經令這裡溫暖如春,融化的水流漫過地表,頂棚也有水珠兒滴滴答答地落下來。他在這雨中走過長且黑暗的通道,來到那間房的門口。
寬大的房間裡黑暗一片,因而李真揮手加熱了地上一些不知材質的金屬碎片。
原本冰冷的小東西從地上翻滾著漂浮起來,好像一塊被某只無形的手隨意搓揉的麵團。它一邊被搓揉著,一邊急劇升溫。於是小小的金屬碎片變成一團團懸浮於半空中的熾熱金屬流體,散發出炫目的光亮,令這寬大的房間變得纖毫畢現。
李真走到那具生物艙前,低頭看下去。
已經被拼接完好的骨骼仍舊安靜地躺著,好像還可以這樣繼續躺上好幾年。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傾身撫上這具骨骼。
這一次他沒有用那柄槍。實際上,那東西已經不在他身上了。
指尖的皮膚被他用指甲撕裂,在傷口癒合之前一滴鮮血被點在顱骨額頭的正中間。
李真張了張嘴,似乎欲言又止。他衡量再三,最終在一片金屬的光亮裡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值得。」
「然而那畢竟是我答應過你的事情。」
他將手在光滑的顱骨上摩挲著,繼續說:「就在剛才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倘若你現在能說話的話,我多麼希望可以在做這件事之前問一問你,還要不要醒來在這個世界上。」
他歎息道:「我們多麼微不足道。」
隨後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到那顱骨被他的掌心捂得微熱時,終於搖搖頭,低聲道:「那麼……我賜予你生命。」
這話就好像是一句咒語,在這間屋子裡悠悠迴盪。
而這句咒語有了效果。
血肉開始復生。先是從骨骼的連接處生出來。彷彿細細小小的紅蛇。而後紅蛇們蠕上骨面,蜿蜒攀爬著、糾纏著、牽連著。它們慢慢地聚攏在一起,於是細絲變成了肌肉的纖維。乾癟的血管也生出來,但血液還沒有填充其中。
當血肉將骨骼完全包裹起來之後,李真轉過了身。
他退開幾步,脫掉自己的大衣。
身後有輕微的「沙沙」聲,如貪婪的春蠶吞噬桑葉——那是血肉生長的聲音。
一刻鐘之後,聲音停止了。
李真轉過身、微微揚仰起頭,將大衣披到那具新生的軀體之上。
他的手不小心觸到了肌膚,隨即感受到滑膩。那是新生的、如同嬰兒一般的滑膩。還有溫潤的熱度。
這意味著大衣底下是一個人。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他低頭看了下去。
結果正對上那一道清澈的目光。
北川晴明已經睜開了眼睛。
李真不安地瞧著她,不敢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因為他知道令白骨生出血肉並非難事——真理之門就曾經在這裡做了無數次。真正困難的,是令這具白骨重新變成以前的那個人。
或者說,真正困難的。是令她重新擁有之前的記憶……與靈魂。
他們對視了三秒鐘。李真覺得這三秒無比漫長。
直到北川晴明說——
「不冷了。」
「我覺得好一點了。」
李真張開了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實際上只一瞬間他就理解了這兩句話。因為他深深地記得,在菲律賓的那個午後,當他抱著懷裡這具逐漸冰冷的軀體時。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可是我現在就好冷啊。」
而他抱住了她,問:「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時隔六年之後,她回答了他。
李真覺得自己的喉嚨縮緊了。他用手指緊緊抓住生物艙的邊角,嘴唇微微顫動著,說:「再見到你真好。」
北川晴明瞇起眼睛,往周圍看了看。隨後她微微皺起眉,眼神下移。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大衣,聞到了屋子裡焦灼的味道。她更看到周圍的一片狼藉與李真臉上的神色。
因而她混沌的意識漸漸清晰起來,並且意識到……
這裡不是菲律賓。
也不是那間屋子。
她聽到李真輕輕的歎息。
「小北。現在是2020年了。」
……
……
當最後一滴水從屋頂落下的時候,北川晴明聽完了一段很長很不可思議的故事。
她直直地看著李真,用夢囈似的聲音問:「那麼,現在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是的。很亂。」李真說。
「我們……也用不著怕類種了?」她又問。
李真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可以這樣想。」
兩個人在深沉的黑暗中沉默了一會兒,北川晴明說:「你……是怎麼救的我?」
隔了很久李真才輕聲道:「我給了你一些東西。」
北川晴明從他的聲音裡聽得出對方並不想談論這個問題——就如她明知李真在剛才的那些敘述中就對自己隱瞞了許多。但好奇心促使她依舊追問下去:「能對我說說麼?我想知道……你到底為我犧牲了什麼。」
她的語氣委婉,但意志無疑是堅定的。李真聽得出話語當中的那種堅定。
一種歉疚的情緒讓他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而他也意識到,自己似乎是樂於同一個什麼人分享那個秘密的——從潛意識裡。
於是在沉默了幾秒鐘之後,他低聲道:「我和那東西交流過了。」
北川接受了這個突兀轉移的話題,安靜地聽下去。
「所以現在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所謂的『最後一日』,指的就是它。」李真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迴盪,「那是一種可怕的、古老的生物。它的歷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地球剛剛形成的時候……你知道,我們的課本裡說,地球生命的起源是因為……」
李真頓了頓,笑笑:「不……我們說重點。重點是。我手裡的那柄朗基奴斯之槍,實際上是它的小指骨。應龍對我說可以用這槍來救活你,到剛才為止我終於知道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我將它的指骨還給了它,而它借給了我一些力量。」
「你知道,類種可以將一個普通人轉化為門徒——通過賜予某種能力的方式。」
「那麼剛才的我,同樣可以創造自己的門徒。」
隔了一會兒,李真說:「所以……現在的你,其實並非一個純粹的人類。」
「很抱歉。」
北川晴明輕輕地出了口氣。李真感受到耳畔略過濕潤溫熱的氣流。
她問:「但你之前說,你感染了病毒,得有那柄槍才不會發病。」
「它治癒了它。那原本就是它身上的東西。」
北川在黑暗裡點點頭。又說:「那麼。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是一個純粹的類種。」
李真扯了扯嘴角:「我沒有種族歧視。」
過了幾秒鐘,李真聽到北川的輕笑:「那麼我也沒有。我不介意。」
「謝謝你肯花這麼多年為我做這件事。」
李真覺得心裡一陣輕鬆——因為北川晴明的這種態度。他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她——那種冰冷而內斂的性格。這樣的性格會給很多人以壓力和誤解,但對他而言卻是盛夏日裡的一盆碎冰。
對方沒有追問——比如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那東西和類種與人類之間又有什麼聯繫。
她甚至沒有問自己同那東西之間達成了怎樣的協議。
李真因為她的這種寬容和理解而覺得感激。這令他從心底升騰出一股暖流。
於是他甚至有了心情開一個玩笑:「你是哪一個?是北川晴明。還是冰雪與風之王?」
「都是。」北川如釋重負地說道,「我們現在是一個人了。」
……
……
弗勞德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實際上在投身真理之門的時候他就考慮過自己的死法兒——在死亡的威脅距離自己遙遠而渺茫的時候思考自己的死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是一件挺過癮的事兒。
他想過無數種或者悲情或者壯烈的死法兒,卻並未想到有一天自己可能是被活活凍死的。
現在他被困在一棟樓房裡。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遠隔五條街區之外升騰起裊裊黑煙,而就在半個小時以前那裡出現了一個由火焰構成的東西,接著升上雲層遁走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哪怕被那些火焰活活燒死也比凍死要強。但他接著意識到真到了那時候也許自己就是另外一種不同的想法了。
於是他因為自己的這種「理性」而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一邊的克裡斯蒂娜虛弱地踹了他一腳:「你還笑得出來?!」
弗勞德轉頭瞪著她瞧了幾秒鐘,克裡斯蒂娜也瞪著他瞧——眼中出現了如夢初醒的驚異。
隨後小女孩猛地眨了眨眼,抓起身邊一塊碎冰就來敲他的腦袋,但弗勞德趕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於是克裡斯蒂娜的手軟軟地垂下去,看看自己掌中握著的那塊冰,疑惑地搖搖頭。
弗勞德長長舒了口氣——他剛才竟然因為寒冷而忘記使用自己的能力了。
他是在帶著克裡斯蒂娜出城的時候遇到李真的。
那時候他身邊被一群執行官環繞並且保護著,試圖從北方冰凍的海面上繞出中國人的包圍圈逃之夭夭。九十多個人裡面有兩個能力者可以影響溫度——一個人能操控火焰,另一個人可以製造真空。
這樣的配置可以傲視任何一支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人數不超過千人的正規軍部隊。可惜遺憾的是在遭遇李真的時候,半小時之前還發誓對他永不背叛的人紛紛造反,險些將他活撕了。
他清楚地知道對方擁有名為「權能」的力量,可沒想到自己會倒霉到正好撞見他。實際上只要再晚五分鐘,他就可以跳進封凍洋面上的一條通道帶著這些人溜之大吉了。
李真就地解散了他的隊伍,將他和克裡斯蒂娜拎到這棟樓裡。接著他將兩人丟進一間辦公室。說:「我還有事要做。如果一個小時之後你們還沒死,我再來帶你們走。」
於是弗勞德和小女孩依靠這間辦公室裡的木質桌椅燃燒時帶來的熱量一直熬了一小時又九分鐘。
但這種程度的熱量並不能抵禦酷寒,兩個人哆哆嗦嗦地靠在一起,覺得生命力從軀體當中飛速流逝。
弗勞德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了。於是他低頭看了看,以確定它們還好好地連在腿上。他微微顫抖著嘴唇,一邊往窗口看一邊思索一個問題——
為什麼是我?
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搞清楚,為什麼長老會選擇自己帶著克裡斯蒂娜走。
他知道身邊的這個小姑娘是組織裡最為寶貴的財富,那麼就應該有一個擁有足夠能力可以配得上這種責任的人來執行這個任務。但是在安若素、薇薇安和自己這三個人之間……
他覺得倘若自己是朗基努斯的話,一定不會選擇自己。實際上那兩位的能力更加適合逃亡——在對方有李真那種怪物的前提下。
至少那兩位都可以真正帶著克裡斯蒂娜遠走高「飛」,機動性比自己高明好幾倍。
他覺得其中必然有一個原因。而那位大長老一定就是基因那個原因選擇了自己。
弗勞德哆哆嗦嗦地往火堆裡又添加了幾條桌腿兒。將手插回袖口。
至於這個原因……
他愁眉苦臉地想了一陣子,眉頭終於漸漸舒展開了。
太蠢了。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對自己說,我和這位小公主現在還活著待在這裡……
不就正是那個原因麼!
那個傢伙擁有「豹的速度」、「鷹的眼睛」——這意味著任何人都很難在他的眼皮底下從這片區域當中逃走……無論是自己。或者薇薇安都極有可能被他給逮個正著。
實際上這幾乎是一定的事——在幹掉那一位之後李真就沒有急於入城。而是一直待在城市的外圍。終於堵著了自己。
然後……
弗勞德在被凍得硬邦邦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來——
那事兒就只有自己做得出來——
無論是安若素還是薇薇安都不會在面對李真的時候像自己一樣……
哭天搶地地大喊「英雄饒命」吧!
弗勞德長舒了一口氣——是不是因為,大長老早就預料到了自己總會被逮個正著,也早就預料到了自己的反應。才將這個任務交給自己?
——終究是逃不出去的,那麼……就直接考慮被捉到之後的情況。
儘管萬分不願承認,但弗勞德依舊悲哀地意識到自己的確是最適合這個任務的人。
自己可沒有那種視死如歸的勇氣,也沒有那種蠢蠢的蠻橫勁兒。只要有那麼一絲機會……
自己就不想死。
他又想了幾遍,覺得自己的推斷簡直無懈可擊。然而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卻覺得自己又陷入另外一個疑團——大長老這樣做……
似乎就是為了將自己和克裡斯蒂娜「送」到李真的手上而非那些中**人的手上。
難道這兩者之間還有什麼區別嗎?
其實就眼下來看,似乎的確是有區別的。
李真沒有將自己和克裡斯蒂娜送給那些軍人看管,而是囚禁在這裡——極度的低溫變成了忠誠而稱職的守衛。
弗勞德又歎了一口氣。可如果他再不出現……一切就都沒有區別了。他現在有些睏,並且將會變得越來越困。一旦在這種環境中昏睡過去,就永遠不會醒來了吧。
弗勞德瞇起眼睛,又向窗外看了一眼。
這一次,他終於看到了遠處的天空中出現一個人影。
不……是兩個人影。
弗勞德吃力地撐起上半身好讓自己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於是他看到就在那兩個身影的下方,有些東西升起來了。那是地面上的殘磚碎瓦、冰塊雪沫。
他們的下方是那個倉庫——足有一整個足球場那麼大。現在那一片區域當中出現了一團小小的旋風,而那些東西就因為那股旋風的力量而上升、旋轉、匯聚一處。變成了……
一股龍捲風。
弗勞德眨了眨眼。便是在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剛才那股看起來還弱小、羸弱的風團已經飛快地成長起來——成長為一股將近十幾米高的,並且直向天空扶搖而去的灰白色巨大漏斗。
在兩個人影徹底地消失在那股巨大的龍捲風風眼當中之前弗勞德注意到他們並非在戰鬥。於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其中一個是李真。
而另外一個……
是冰雪與風之王。
他愣了一會兒,沒弄清楚他印象當中的那半具骸骨到底是如何重新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的。他們的確「複製」了很多個「北川晴明」,可在他看來那些克隆人都是「行屍走肉」——她們具有人類的智慧,也可以學會、理解很多東西。然而她們的眸子裡卻總是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死氣」,她們的表情總是僵硬而麻木,就像一隻養不熟的、受過傷害的野貓。
可現在出現在遠方的那股力量——那種可以召喚一場驚天動地的龍捲風的力量……
除了那個冰雪與風之王,還有誰做得到?
弗勞德盯著那巨大的漏斗看了一會兒。
這樣短短的時間。它已經長得更大了。它從地面上生發出來。尾部有一個足球場那樣粗。但這僅僅是它的末端——再往上,它的身形越來越寬大,最終它接上了高空當中那片還沒來得及完全消散的雲霧,將整個摩爾曼斯克的天空都遮蔽起來了。
這是他這輩子所見過的最大、最詭異的龍捲風。因為那個大傢伙並沒有移動——實際上現在它的力量完全可以將這城市夷為平地。任何一棟高樓一旦被它挨著一個邊兒都會變成脆弱的紙盒子。在幾秒鐘的時間裡被撕成碎片然後拋上天空。
但如今這大傢伙只像一隻灰蘑菇那樣在原地搖晃著、發出令人耳膜微痛的隆隆巨響。
弗勞德也聽到了風聲——可怕的吸力使得風從四面八方向那個巨大的漏斗彙集。他面前篝火當中的火焰也被從門縫兒裡傳進來的寒風吹拂得瑟瑟發抖。倒向那股龍捲風的方向,彷彿也打算隨之而去。
這是因為那股龍捲風正將巨量的空氣吸走——拋向數千米的高空之上。
於是它附近形成了一片廣闊的低氣壓帶,空氣便從四面八方補充過來。試圖填補那片巨大的「空白」。
在疑惑了十幾秒鐘之後,弗勞德的眸子裡露出了劫後餘生的喜色。
無論李真打算對他們做什麼,無論那個北川晴明是如何復活的……
至少在今天,他們是不會死去了。
冰雪與風之王製造出來的那個貫徹天地的巨大吸塵器正將極度寒冷的空氣拋入高空,於是從南方和北方湧來的並不是那麼寒冷的「熱空氣」將充滿摩爾曼斯克附近的區域。
他們兩個人在以這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改變局部氣候。
——這兩個強大得可怕的傢伙!
這種喜悅令弗勞德的身上重新充滿力量。他哆哆嗦嗦地挪動自己的胳膊,將一旁的那些木料一股腦兒地拋進篝火堆裡。木材上的各種化學塗層頓時被灼燒出刺鼻的氣味兒,熏得他有點兒頭昏腦漲。但弗勞德知道他用不著再想著「省著用」了。
現在他得讓自己快些恢復活力,變得更加溫暖一點兒。
或許那位冰王的復活會沖昏李真的頭腦,也許兩個人眼下正躲在龍捲風的風眼裡卿卿我我。弗勞德想,那麼也許就有機會在氣溫略略回暖之後找到機會逃跑。
他令自己靠那堆篝火更近些,還沒忘拉了拉身邊那位臉色發青的小公主。
從火焰上傳來的熱量很快滲透了厚重的衣物,他覺得自己雙腳恢復了些知覺,但也癢得令他有將它們砍下來並且拋進這火堆的衝動。
他一邊烤著火一邊往窗外瞧——並沒有人從那個巨型漏斗當中衝出來。而不清楚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覺得自己周圍的溫度的確回升了。
時間過去了十五分鐘,他試著站起身。
晃了晃。站住了。
而這時候他發現地面上那些被烈風吹拂起來的「雪花」正在飛快消融——那些是固態的二氧化碳。這意味著先前並非他的錯覺,眼下摩爾曼斯克市區內的溫度至少已經回升至零下六十攝氏度以上。
弗勞德抓緊時間跺腳揮手,加速自己的血液流通。這令他看起來手舞足蹈,好像發了瘋。而眼下的克裡斯蒂娜必然是極聽他的話的,因而也像他一樣跳起了「舞」,倆人好像一齊失心瘋了。
「這是在做什麼?」一個聲音突然問。
弗勞德停止動作,以為出現了幻聽。但當他轉過頭去的時候,卻發現李真出現在了門口。呼嘯的風聲將開門的聲音一併掩去了,對方是大聲喊出這句話的。
他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計劃泡湯了,但並沒有感到太過沮喪——因為原本就是臨時起意。
弗勞德聳聳肩。拍拍克裡斯蒂娜的手。於是女孩子乖乖停下來。滿眼崇拜地看著他。
「原本打算逃跑來著——」弗勞德歎著氣說,「看來跑不成了。」
李真關上門走進房間裡,揮揮手。於是這間屋子當中的風聲停歇下來,只餘嗆人的煙味兒。
弗勞德感到一陣愜意——李真所到之處。一切又變得暖意融融。但他只看著李真的眼睛沒說話。讓克裡斯蒂娜乖乖待在他身邊。
李真也目不轉睛地瞧著他。找到一張椅子坐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說:「之前我走得急,沒來得及問——是你負責具體的克隆項目?」
李真的聲音比較平靜——至少聽起來是這樣。弗勞德嚥了一口吐沫。猶豫兩秒鐘,說道:「是的。」
他知道對方所指的「克隆」是什麼——對於北川晴明的克隆。
李真點點頭,招招手:「你過來。」
弗勞德距離他不足兩步遠。他看了看身邊的克裡斯蒂娜,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對他的小公主說:「去那邊閉上眼睛睡覺。」
克裡斯蒂娜仍被他的能力控制,李真並沒有使用權能。因此小女孩沒半點兒猶豫地轉身走到屋子另一邊,挨挨蹭蹭地擠到兩個鐵櫃中間,閉上了眼睛。
弗勞德慢慢往李真那邊邁出了一步,說:「……」
但話還沒出口,他就覺得腦袋一懵,隨後昏頭昏腦地往後飛出了兩米遠。
疼痛在幾秒鐘之後才被感知到,弗勞德從地上坐起來,痛苦地摀住了嘴。李真在他的臉上結結實實地來了一拳,他覺得自己至少被敲掉了兩顆後槽牙。而腦袋現在還在嗡嗡作響,左臉頰又疼又熱,很快又失去知覺了。
但弗勞德忍著痛看向李真——他還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而且……
似乎打算站起身。
於是在一刻弗勞德福至心靈,一句話再次脫口而出——
「英雄饒命!」
透過模糊的視線他確認,李真沒有站起來。似乎他原本打算起身再走過給自己一下子,然而這句話令他改變了主意,又坐穩了。
李真的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是那種想要笑又覺得不應該笑、想要發火卻又無處可發、然而終究還得緊緊繃著的狀態。
他看著灰頭土臉的弗勞德,過了好一會兒才扭頭啐了一口:「你怎麼是這麼一個人?」
他自己都說不清自己的這句話到底是表示鄙夷還是欽佩還是驚奇還是無奈——
倘若眼前這人不是真理之門的「第一聖徒」而是隨便一個街邊的小混混,那他是頂頂瞧不起的。
倘若眼前這人在身為「第一聖徒」的同時又像安若素或者薇薇安那樣憋著一股悍不畏死的勁兒冷冷地瞧著自己他也是不吝於收割一條性命的。
可關鍵在於……
這貨似乎渾然不在乎自己的「身份」,所作所為又令他感到某種莫名的親切和熟悉……
這種詭異的矛盾令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了。
或許也是因為……自己本就在猶豫要不要將他們這些人趕盡殺絕。
在之前那件事情發生之後。
弗勞德敏銳地覺察了李真眼下的狀態,因此坐在地上含糊著答:「識時務者為俊傑。」
李真咬著牙又看了他一會兒。冷冷地擠出一句話:「你漢語說得還挺溜。」
「在下是漢語專八。」弗勞德飛快答道——這一次他吐出兩顆血淋淋的牙,吐字更清楚了些。
李真依舊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了。
弗勞德在心裡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他意識到,自己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
就是這樣——他覺得自己已經漸漸弄清楚,該如何同這個人相處了。他意識到對方明顯是一個吃軟不吃硬且有些輕微的精神潔癖的傢伙。
如果自己裝扮成硬漢他顯然會讓自己如意。可如果不用那些自作聰明的手段或者想法激怒他——這個名為李真的傢伙就是一個頂好相處的人。
弗勞德坐在地上沒敢站起來,而李真死死盯著他。這麼僵持了足足五秒鐘,弗勞德誠懇地說道:「我不想死,我怕死。」
李真的嘴角抽了抽。
弗勞德就又說:「真的——你知道其實第一聖徒也可以算作是一種職業……當初我沒工作,朗基努斯遇到我,說我是一個人才。然後告訴我他那裡有一份年薪三萬美元的工作——」
他覺察到李真似乎對他的往事並不感興趣。趕忙轉換話題:「其實我只是負責克隆而已——實際上我也對這種做法表示過強烈反對……我覺得……」
「我在於清清那裡聽說過你。」李真打斷他的話。
弗勞德閉上嘴,微微鬆了口氣。因為他覺得至少自己以前沒虐待過那小女孩兒,而薇薇安給她講的故事還是自己編的。
又過了兩三秒,李真終於歎了口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余子青的?」
弗勞德謹慎地搖了搖頭。
「那你倆真該認識一下。」李真說道。
弗勞德終於徹底地、深深地、喜悅地在心裡呼喊了一聲。
對方放過自己了。
於是他試著站起身。抹乾淨嘴上的血跡。李真並未表示反對。而是出神地看著他。但更像是在思索些什麼。
弗勞德得寸進尺,也找一張椅子遠遠地坐了,兩手擱在膝蓋上。擺出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架勢。
李真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弗勞德的臉上,緩緩說道:「預計一個小時之後,氣溫會回升到零下四十攝氏度左右。那個時候增援部隊就開進來了。」
「所以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會決定你的後半生是否會在帝國的甲級監獄裡度過。」
「我知道。」弗勞德的左半邊臉頰已經高高腫了起來,這讓他說話的時候有些大舌頭,「你有些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要問我,也許還用得著我。」
李真冷冷地笑了笑:「看來你已經有些準備了。那麼我就問了——你們還有什麼計劃?」
在李真看來這一次的突襲行動太過順利——儘管其他人或許並不這麼認為。他覺得真理之門不該這樣脆弱,這場勝利也太輕而易舉了些。這畢竟曾經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哪怕經歷了五年前的一次重創,哪怕這一次有各種突發因素混雜其中,它們也不該孱弱到這種地步。
但這一次,弗勞德沒有立即回答。
他看看李真,又看看克裡斯蒂娜,隔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的確……有一個後續計劃。我們叫它a計劃。」
「其實我們早知道這裡守不住——從知道你沒有真的死掉之後。所以打五年前我們就開始做兩手準備,哈哈,未雨綢繆嘛……」
「可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應該都知道了——」他又聳聳肩,輕鬆地說,「我知道王濛逃去了你們那兒,也就是和他們有關的計劃——我們弄出了一些新人類,這才是真正的『選民』。原本的打算是一旦『選民』的試驗取得最終成果,我們就都會轉化為那種形態——強壯、聰明、長壽,這麼一來我們會慢慢取代這世界上的舊人類……」
「我最後問你一遍,你們還有什麼計劃。」李真打斷他的話,聲音變得更冷了些。
弗勞德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