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線「增援部隊」的推進已經停止——他們堪堪「兵臨城下」。可實際上這些人已經沒法兒動了。
氣溫達到可怕的零下九十七度,天空中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那是在極度低溫之下凝結的二氧化碳雪。但躲在車裡並非安然無恙,即便車內的溫度也達到了零下三十多度,顯然外部氣溫已經遠超車內的保暖系統所能承受的極限了。
可以預見的是這些「增援部隊」有可能還需要增援,否則他們會在這片雪原上統統變成雕塑。
或許最安全的是戴炳成。李真的身邊始終維持著零上二十多度的溫度,他並不能切實體驗零下九十七度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當李真飛抵臨時指揮部的時候,呼雁翎以及那些警衛的眉毛上都覆蓋了嚴霜。采暖器已經被開到最大功率,可無處不至的寒意仍舊通過各處縫隙滲透進來。
李真將戴炳成放下,他的警衛們用戰場醫療包為他急救。然而他們的動作笨拙無比,幾乎連一支針劑都拿不穩。於是李真為戴炳成身上的創口做了處理,而這期間戴炳成一直盯著他,然後問道:「是那東西的關係?」
李真點頭,又補充一句:「我之前沒料到會到這種程度。」
戴炳成皺起眉來,伸手摸了摸自己被繃帶裹起來的左眼:「你能控制得了它麼?」
但李真反問:「我要的東西帶來了麼?」
戴炳成點頭:「在城外,車上。」
「那麼我或許可以試一試。」李真站起身朝一邊的呼雁翎點點頭。「好久不見了,雁翎姐。」
身份地位的差距使得「雁翎姐」這種稱呼顯得有些奇怪,但無疑它迅速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呼雁翎微笑著搖頭:「好久不見——您不該這麼叫我了。」
「你的年紀總不會變得比我小了吧?」李真笑道,隨後擺擺手,「那麼我走了。」
他在兩個人說話之前撩開門簾,迅速消失在天空之中。
戴炳成看著從外面飛進來又迅速消融的「雪花」,低聲道:「你覺得他真沒料到?還是要讓我們看著?」
「他是個很單純的人。」呼雁翎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回答道。
「……人是會變的,雁翎。」戴炳成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沉默一會兒。又說道。「他現在強得可怕。今天不是我親眼看到,我真難以想像。」
……
……
李真並未急於去尋找增援部隊帶來的東西。他飛到了真理之門老巢附近的一棟樓頂。
從這裡看過去,真理之門總部的那一片建築盡收眼底。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巨型倉庫——很像從前停放飛機的倉庫,然而這一座要大上四倍。這東西彷彿一棟沒開窗戶的高樓大廈。安靜地矗立在那片建築群的最中央。
根據從王濛口中得到的情報。這就是安置那條手臂的地方。
奇怪的是他可以看得到。這棟樓是灰色的。
——所有的建築物上都被冰雪覆蓋,只有這一棟沒有。他瞇起眼,甚至看到了有涓涓細流從樓頂上慢慢地蜿蜒下來。
毫無疑問那裡的溫度更高。李真知道那並非因為裡面有什麼人類的機械在為它保暖。即便有,也做不到這種地步。
於是他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推斷是正確的。
這條手臂在吸收熱量,或者說能量。
附近變得寒冷不是因為它具備了自我意識,像一個能力者那樣造成了低溫,而是因為哪怕連空氣中的熱量都被它吸收過去了,所以一整片區域都在降溫。
但目前為止這東西至少不能從人類的身上吸收能量,也許恰恰是由於它沒有「自我意識」的原因?
他跳下了樓。
地面的冰層堅固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哪怕他從一棟十七層的高樓上落下去,冰面也沒有出現哪怕一絲一毫的裂痕。
他抬腳沿街走去,通過了一扇大門。大門兩側還設有防禦工事,然而裡面的人此刻直勾勾地看著他從中間走過,被凍成了冰珠的眼睛裡沒有絲毫表示反對的意思。
他一路通行無阻,最終用蠻力擊毀了入口處的鐵門。門後的走廊裡靜悄悄,一切都變成了冰雕。他從幾個人的身邊走過,邊走邊回憶王濛曾經繪製出來的地形圖。至此為止還是基地的外圍,可在這種時候無論外圍還是內部都變成了不設防,他身邊那些傢伙沒一個人對他的到來表示反對。
而他一直在抗拒著某種誘惑,便是這種誘惑令他忍不住要先到這裡「瞧瞧」。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早在六七年前他就已經體驗過一次了。那時候他還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少年人,在某天夜裡遇到了亞當。
從那具骸骨上傳來某種無可抗拒的信息,令他渾渾噩噩如同傀儡一般走進那個山洞。
但如今的他至少可以保持理智,並且清醒地意識到那種「誘惑」的存在。
這就好比一個飢渴的人看到了食物和水,他知道那些東西或許是有毒的,他也可以控制自己不去碰那些東西,但再堅強的意志力也沒法兒遏制心中那種「嚮往」的渴望——除非他壓根兒不餓也不渴。
李真握住手裡那柄微微顫動的朗基奴斯之槍,往牆壁上看了一眼。轉角處掛著一個電子鐘,時間顯示現在是2020年7月28日。
最終他來到那棟「高樓」的入口處,然後他看到一個人。
一個美麗的白人女性靠坐在門口的牆壁上,身上裹著厚厚的保暖大衣。看到李真的時候對方並沒有太過驚慌,而是慢慢站了起來。仔細打量他一陣子,做了自我介紹:「我是薇薇安。」
李真發現了一個挺有意思的事實——真理之門的人在面臨毀滅之時似乎都表現得如此鎮定從容,不清楚是不是由於「信仰」使然。
他點點頭:「我知道你。那麼,你是留下來守門的?」
「我知道我守不住的。」薇薇安搖搖頭,「所以我留下來的目的是告訴你一些事——在你打開這扇門之前。」
「唔,交接之前的必要程序。你說。」
薇薇安略微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到李真同樣從容。但片刻之後她意識到其中的原因——這世界上似乎的確沒什麼力量能夠阻止他了。於是她苦澀地笑笑:「我首先得告訴你,裡面那東西很可怕,似乎同你以及那一位有很密切的關係。」
「你該知道我們從前給你投了毒——那種毒你的身體沒法兒免疫,也沒法兒自愈。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那種病毒就是用那東西身上的提取物改良而來的。令人驚異的是它只對你起作用。」
薇薇安提到了李真最介意的一件事——他手裡的這柄槍的確可以壓制那種病毒的力量。然而他總不想後半輩子都帶這麼一柄槍過活。因此他的神色變了變:「你們手上有治癒的方法?」
薇薇安搖頭:「抱歉,我們沒有。我只是提醒你它和你之間到底可能存在怎樣的聯繫。」
李真聳聳肩:「還有麼?」
「我們創造的那些新人類,也是因為它。我們從它的細胞裡截取了一些基因片斷——令人驚訝的是那些片斷與人類基因完美融合了,創造出了更加強大的個體。倘若你們晚些來。我們還會做得更完美。」
「我對這個不大感興趣。」李真說道。「然後呢?」
薇薇安的臉色沒變。但聲音卻顯得有些激動:「我提到了它的基因樣本。最後要告訴你的是,那裡面包含了所有的已知信息。我知道你們研究過類種的基因——那裡幾乎有所有的哺乳類、爬行類、鳥類的基因信息。然而這個東西……你可以從它身上找到地球上已知所有生物的信息。換句話說,我們有的。它都有。我們沒有的,它也有。」
「最重要的是,一切特徵都是顯性。」
李真略微想了想這句話的意思,隨後抬起頭:「比如,它的身上應該有翅膀,也該有角、有腮、有羽毛、有鱗片、有黏液、有蹄子……同時應該是溫血,也應該是冷血?」
薇薇安點頭:「理論上如此,可事實未必這樣。比如現在你的身上就沒有翅膀——一切在本體意識的掌控之下存在著。」
「懂了。」李真點頭,「告訴我這些想要說明什麼?」
薇薇安深吸一口氣,慢慢說道:「從生物學角度上來看,那東西是所有生物的始祖、發端。當然,也可以說是所有生物的終結、融合。它既可以被視為源頭,也可以被視為進化的最終點。那麼,你想一想『最後一日』,有沒有聯想到什麼?」
李真平靜地點頭:「它有很大的可能性就是那個神秘的大災難——就像類種之於人類。」
薇薇安看著他的神色輕輕皺起眉來:「你竟然沒有感到詫異?」
「我知道的,比你們想像的要多一些。」李真說道,「你說完了?」
薇薇安抿了抿嘴:「我說完了。現在你可以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了。我的全名是,薇薇安-朗基努斯。」
「是他的女兒。」李真笑了笑,略微一頓,「北川晴明的骸骨在哪裡。」
「……在地下二層,b214。」薇薇安閉上了眼睛。
然而隔了一會兒,她並沒有感受到痛楚。於是她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發現李真從她的身邊走了過去,將手放在她身後的門板上。
她猶豫了一會兒,最終在打算轉身離開之前問:「你不殺我?」
「你該慶幸你沒有打算殺我。」李真頭也不回地說道,「但不代表你是無辜的——你們做的那些事情也有你的一份。我將你留給摩爾曼斯克這座城市裡的亡魂審判——如果你能活著逃出去的話。」
說完之後他微微閉上眼睛,感受從門板上傳來的暖意。
薇薇安不知何時離去。但李真清楚她活下來的機會小得可憐。在整個摩爾曼斯克城裡,除了這棟樓附近和自己附近,沒有什麼地方能讓一個形單影隻的人存活下來。
他感受到了暖意——那一陣暖意在微微波動著,就好像這扇門之後有一團火焰在燃燒。
而他手中的朗基奴斯之槍越發躁動不安起來。
於是在一分鐘之後,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這扇門。
面前出現了一團白濛濛的迷霧——因為室外的冷空氣同室內的熱氣交匯,水汽凝結了。
而迷霧之後有微微的光芒。
這情景令他的心臟猛烈一跳——他記起了自己從七年前就開始做的那個夢。那是一個延續了七年之久的夢境,自己在夢裡像是一個闖關者。
——在一條由鮮血構成的河流裡艱難跋涉,而河流的盡頭在最初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團霧氣。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然後瞳孔猛烈地擴張。就好像是一個將死之人。
地上有紅色的液體。那些鮮血一般的東西不是蜿蜒著流淌過來。而是慢慢地漫過來。粘稠的、鮮艷的液體發出輕微的血腥味兒,還有絲絲甜意。
他握緊手,將微微發顫的指尖藏在掌心裡,兩步跨出那團遮蔽了一切的霧氣。
那是一條燃燒著火焰的巨大手臂。
王濛說這手臂有十幾米長。但此時它已經撐到倉庫的天頂了。就好像一條人類的胳膊被放大了無數倍。上面燃燒著熊熊的烈焰。撐在天頂的手掌痙攣般地張開來。手指按著頂棚,像是打算將它撐破。
而血液就是從手臂的令一端流淌出來的——斷口處探出巨大的血管,那些血管擴張著。噴湧出汩汩流動的鮮血。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王濛說那胳膊的另一端是閉合的。李真皺了皺眉,他意識到此刻這種「鮮血橫流」的場面對於那隻手臂而言也許並非壞事——這意味著它重新恢復了活力,開始生長,以它吸收的那些能量源源不斷地製造出新血……
試圖尋回自己丟失的軀幹。
他不知道眼前的情景相對於那個夢境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在夢中他身處一條鮮血的河流,而就在這間屋子裡,地表也被血流覆蓋了。
然而這樣的疑惑沒有困擾他太久,另一件事物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撐在棚頂的那個手掌,只有四指。
它缺失了小拇指,而手掌的末端也的確出現了一個創口,鮮血從那創口裡不斷溢出來。
他無言地低頭去看自己手中的那柄槍。
在萬州一夜之後它的形態改變了——從一柄象牙白的長槍變成了三截,每一截上都有細小鮮艷的紅線纏繞。有的時候李真會覺得它好像一柄「如意金箍棒」,因為這東西能隨著他的心意變長變短,就好像是從自己的身上分離出來的。
但就在他越來越接近摩爾曼斯克城的途中他感覺到這東西變得越來越執拗——好像急著從他手中脫困而去,找到自己真正的主人。
於是在這一刻李真意識到它是什麼了。
這是一截指骨。
李真在這一瞬間握緊了它,最後看一眼那巨大而火焰升騰的手臂,逃似地大步走出這間屋子,關上了大門。
……
……
四十分鐘之後,他出現在薇薇安所說的地下二層b214。
房間比他想像得更大,好像一個倉庫。而這個「倉庫」當中也的確是有許多產品的。
大概兩百個囊狀巨型培養皿被排排安置在兩側的牆壁上,巨大的管線穿行其中,在昔日為那些培養皿裡的東西提供著必須的養分。
可如今培養皿裡的液體早已凍結,管線也因為超級低溫破裂,裡面的液體沒來得及流出來便化為硬邦邦的一塊。
李真停在其中一個培養面之前看了看,看到淡綠色的冰塊當中有一個小小的胎兒。這時候的人類胎兒看起來還不太像人類,反倒更像是某種來自異世界的人形生物。
他閉上眼睛待了一會兒,提著手裡那個巨大的銀白色箱子走到房間正中央的生物艙旁邊,揮了揮手。
於是兩側的牆壁發出沉悶的聲響,又在幾秒鐘之後騰起熱氣。蒸騰的白霧很快瀰漫整個房間,而白霧當中慢慢躥起火舌。因為靈能而產生的高溫引發了一場火災,房間裡開始被焦糊味兒以及化學藥劑燃燒時所散發出來的古怪氣味充斥。
這使得區域溫度慢慢變高——到李真將手掌放在生物艙的透明表面上時,那上面至少已經不那樣凍了。
因著他的一觸,艙內凍結的液體融化。劇烈的冷熱變化使得艙門自動開啟,一股騰騰水汽冒了出來。
那裡面有一具骸骨的下半身,微微的亮白色,好像是用象牙雕刻出來的。
李真便將手裡那巨大的箱子擱在地上,用手撕裂金屬表層——這裡面是一具骸骨的上半身,被一層不明材質的柔軟物體包裹著。
這不是某間教室裡的那種骨骼標本,骨塊之間並沒有東西聯接。但封裝者顯然花了一番心思將這半具骸骨重新擺放,並且細心地在每一塊骨骼上編了號。
李真赤手將骨塊一枚枚地揀出來,並且擦掉上面的字跡。
他將取出來的骨骼同生物艙內的那半具骸骨對接,用了二十分鐘完成這個過程。而這時候兩側牆壁上的火焰已經熄滅,焦黑的痕跡很快又被冰霜覆蓋,這屋子重新變得晶瑩剔透。
李真握著手裡的槍,再三確認他沒有將某一塊擺錯位置。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打算將閃耀紅芒的槍尖刺入水中。但這樣一個動作重複了四次,到第五次的時候他收回了手,轉身在房間裡焦躁地踱了一圈。
因為那天晚上應龍告訴他朗基奴斯之槍可以救回她的性命他才要找回這東西,可對方並沒有告訴他應該如何做。如今這槍就在他手上,而他覺得自己似乎有一點明白應該如何做了。
但他不知道那「一點」究竟能夠令他有幾成把握。「起死人肉白骨」這種事情除了在自己的身上他從未真實地見過。
於是他在徘徊了長達十五分鐘之後推門走了出去。
他重新回到那間庫房——此刻金屬的大門上已經升騰起濛濛水汽,門框旁邊有細微的青煙裊裊升騰。他不得不使用的自己的靈能——不是讓這裡的溫度變得更高,而是變得更低。
推開門的時候他看到的是灰燼與飛舞的火星。這個房間裡,一切由人類製造的事物都已經燃燒起來了。
而那手臂傾倒於地,粗壯巨大的手指距離門口不足十米遠。
手指在微微顫抖,好像在痙攣。但這並不妨礙它拖著其後更加巨大沉重的前臂以及上臂往門外挪動。
李真略略一頓,隨後抬腳走上前去。他走到那根中指的面前——那東西就和他一樣高——將右手貼了上去。
這東西感受到阻力,於是停下來。
倉庫門口處有一塊牆皮終於因為灼燒而脫落,濺起一大蓬灰塵,將李真的身影遮蔽起來。
這時候是2020年7月28日。
在這一天,在仍舊溫暖的赤道附近,王遠偉登上了那座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