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看你就是太緊張了。」李真笑著搖頭,「跟我出去走一走。再過幾個小時,我就準備登月了。」
剛才的感覺已經消失不見。眼前的李真看起來還是李真。王遠偉不清楚為何那一刻自己會失態——真就好像小說裡那樣,「感受到凜冽冰冷的殺意」。
他只能又應了一聲,跟在李真身後。
兩個人都在航天基地當中,下了樓便是人跡罕至的總裝備庫。總裝備庫向前大約三百米是一片廢墟——儘管已被清掃乾淨,但仍可看到一個偌大的倉庫留下來的斷壁殘垣。
李真背手走在王遠偉的身前,在走下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看了看那片廢墟:「這幾天你要注意安全。真理之門的人也許不會安分。」
王遠偉讓自己笑了笑——儘管李真看不到:「應該沒什麼吧?電力就要恢復了。等又沒了的時候,你也就回來了。」
李真忽然停住腳步,轉身看著他。
兩個人的身邊就是樹叢,熱風從高大的樹梢上刮過,滾滾綠濤此起彼伏,吹得王遠偉的外衣獵獵作響。
王遠偉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李真看看他,又看看樹叢之後若隱若現的鐵絲網:「遠偉。你覺得……還有沒有人能像你一樣弄清楚那個東西?」
王遠偉握了握拳:「普通人沒可能。但是,也許還會有像我和沈老師一樣的腦部進化者。」
「哦。」李真若有所思地打量王遠偉身邊的樹叢,又向遠處看了看,「你們這樣的進化者應該比較少見,不會比先知更多。況且這種能力……如果小時候沒有機會接受良好教育,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被人發現。或許大家只覺得這個人挺聰明——自己在心裡就能算出普通人得通過計算機才能算出來的東西,對不對?」
王遠偉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又順著對方的目光朝四周看了看——空無一人。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抿了抿嘴:「……是。」
風一下子又猛烈起來,地上的落葉被捲到半空,打著旋兒飛向更遠處。
李真沒有說話,只審視地看著他。
王遠偉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兒,李真突然一笑:「你膽子還挺大。比你老師強得多。」
王遠偉瞪大眼睛,一個念頭隨著這麼一句話跳上心頭。他急促而輕微地喘息了幾次,然後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擠出一個笑容:「李哥,您……」
「快要上天了,我就隨意了些。」李真微微側著頭,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剛才我心裡想殺你的時候,你感覺到了?」
一道悶雷——一道悶雷在王遠偉的心頭轟然作響。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在剎那之間漏了半拍,然後小腿上一陣不可遏制的抽搐令他險些癱軟在地。但他用十二分的力量強迫自己站在原地,指甲陷入掌心,勉強咧咧嘴:「哥,你……開玩笑呢?」
但「李真」已經側開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樹叢之後的一段鐵絲網。一條極細的火流從指尖射出,在烈風當中連成一條直線、將所過之處的林木統統碳化,最終落在樹叢之後的鐵絲網上。而後他的手腕微微一轉,一片鐵網被火流融開,形成一個缺口。
李真又看向王遠偉,淡淡說道:「這事兒我的確考慮了很久。照理說在我拿到那東西之後你也就沒什麼價值存在了——因為這世界終將是我的。可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有點兒不痛快——我總能想起來以前的一些事。就比如你爸爸給我的那麼幾十塊錢。」
「如果說就是那幾十塊錢買了你一條命,是不是有點兒可笑?」李真似笑非笑地搖搖頭,「哦,現在你該知道,我才是那個人。」
親耳聽了這句話,王遠偉卻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涼透了——涼透了之後便是麻木而空洞的鎮定,讓他所有的畏懼情緒都消失無蹤,整個人像一桿標槍一樣釘在原地。他張開嘴,熱風便立即灌得他嘴裡「呼呼」作響。於是他又閉上嘴、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猛然睜開,迎上「李真」玩味的目光:「你是說真的?!」
「李真」笑著點頭。
「那麼,其實是你殺了他。」王遠偉低聲說道,「你現在又想殺我。」
「噢……」李真拖長聲音,無奈地笑笑,「嗯,你也可以這麼想,是『我』殺的他。都無所謂。至於殺你麼……我改主意了。」
他指了指鐵絲網上的缺口:「你從那兒走,再別出現,也別讓我聽見你的消息。不然……你還是要死。」
王遠偉看了他一眼,邁出一步。但只邁了一步,他又停下了。他瞪著「李真」:「這麼說你曾經說的,那個『假』李真——卑鄙、狡詐、殘暴、無恥……說的就是你自己?你這種人,會為了什麼四十塊放我走?」
「李真」哈哈一笑:「瞧,我看得沒錯兒,你就是比你的那個老師膽子大。是他的話,現在說不定會跪在我面前求我別殺他——可是你還在找死。」
「老師不是膽子小,只是你這種人無法理解。」王遠偉咬牙說道,「如果你是用金錢名譽之類的東西威脅他,他連眼睛都不會眨。但是他的『膽小』,為的是真理!因為他知道上天只給了這世界一次得到真理的機會,而那個機會就是他!可是他被你殺了!」
「李真」讚許地拍手:「說得好。就是因為你從前說過這種話,所以我不殺你。既然你可以理解你的那個老師……那麼也應該可以理解——這世界上總有一些人、一些事,是不需要顧及什麼世俗情感的。上天也給了這個世界另一個創造奇跡的機會……而這個機會就是我。」
「我要做的事,只需要我自己滿意就好。神明不會在意螻蟻的想法,它在意的只有自己。」李真看著王遠偉,笑著說,「你覺得放你走是因為對你父親或者你的什麼情感?不……只是因為我樂意這麼幹。這麼干比殺了你更讓我舒服一點兒。倘若某些人一邊喊著殺伐果斷率性而為一邊又為自己做的某些事情找借口——這種人才是真正的可憐蟲,連普通人都比不上。說到底他們還是被這個世界綁架了。」
王遠偉的嘴唇動了動,但最終沒有開口。他將心一橫、看了李真一眼,慢慢朝樹叢之後的缺口走過去。
「李真」目送著他。王遠偉走出鐵網之外,又回頭:「也許我會告訴別人真相。」
李真一笑:「誰會信你?或者說,即便信了又能怎樣?箭在弦上。他們只要那柄槍被取回來而已,至於取回來之後的事情……或許他們對自己有信心。」
他頓了頓,聲音慢慢冷下來:「最後奉勸你一件事。倘若你覺得自己是所謂的第二個『機會』,想安心搞你自己的東西,最好就像你的那個老師一樣,專心做一件事,然後把它帶進墳墓裡。其他的事情,不是你該cāo的心。如果我成功了,那麼你永遠不要出現。如果我失敗了,或許以後你對我還有些用處。」
「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記住,下一次聽到你的消息的時候,你就要死。」
王遠偉的身形微微一頓,隨後大步越過鐵絲網之外的平地向密林當中走去。牆外自然是有執勤的士兵的。他們在看到王遠偉的身形之後大聲喝止,試圖要他站在原地接受檢查。但「李真」隨後也跟了出去,遠遠朝那幾個士兵擺擺手、示意放行。
士兵在看清李真的面貌之後向他敬了一禮,快步離開。
於是王遠偉的身形沒入叢林之中。幾分鐘之後,李真轉過身,淡淡說道:「你來得晚了。他不願意在咱們這邊兒干了。」
然後他朝站在自己身後的人微微一笑:「找我有事?」
應決然臉色複雜地看了看王遠偉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李真:「他對你這麼說?」
「沒錯兒。我還能怎麼辦呢?」李真從樹叢裡走出來,聳聳肩,「他父親對我有恩,這孩子本身也和沈幕一樣,一心想要搞出一個終極真理。反正資料他都沒帶走——咱們可以找其他人繼續來搞。」
應決然微微皺起眉頭。
這個「李真」……沒有殺他。
實際上他的確是為王遠偉而來。這十幾個小時的時間裡,他一直密切關注兩個人的動向——倘若戴炳成說的沒錯,這個人是假的,那麼他曾經為了銷毀那套理論殺死了沈幕,就一定會對王遠偉下手。
然而在發現兩個人在這邊獨處、他匆匆趕來之後看到的卻是……「李真」目送王遠偉走掉了。
他當然不相信「他不願意在咱們這邊兒干了」這種說法,但事實的確就擺在眼前——這個人究竟打算做什麼?
但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他已在心中篤定那個念頭。眼前這一位是個冒牌貨。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或許很多人迷信核武器的威力,但他與戴炳成卻是少部分認為眼下的災難很難依靠人類常規武力能夠解決的那些人。
不能同他翻臉,也不能揭穿他的真面目。反倒要抓緊這樣的一段時間,將他送上月球、把那東西取回來,然後……
或者另一個李真、他所熟悉又陌生的李真可以在天空之中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人,或者,回來之後再從長計議。
因為時間實在太短暫。錯過了這樣一個時機,不清楚在幾個月或者幾年、甚至十幾年之後才會有這樣的機會。而那個時候人類究竟還在不在都是兩說!
戴炳成說他們這是在走鋼絲,他深以為然。他只希望自己這一次做出的決定是正確的——因為這件事,幾乎再沒有能夠補救的機會。
應決然輕輕出了一口氣,讓自己笑了笑:「沒說他要去哪兒?」
李真眼神銳利地盯著他:「他自己的事情,我不想過問。我要他去過他想要的生活——我也不希望有別的什麼人去打擾他。」
應決然微微一愣,隨後低聲道:「好。那麼就照你說的來辦。」
李真瞇起眼睛,笑意一閃即逝:「你怕我?」
應決然抬起頭,沉聲問:「什麼?」
「風這麼大,你的心還跳得這麼快。更何況你該知道,我能看得出一個人是不是在說謊。」李真微微向前踏出一步,兩個人之間只有不到兩米遠的距離,「所以我知道你現在的真實情緒是……有點兒怕我。奇怪,你怕我做什麼?我還能殺了你不成?」
應決然沉聲吐氣,微微站直了身體。他的制服之下鱗甲片片豎立,全身肌肉緊繃,緊盯著李真的眼睛:「那麼你想殺我?」
李真看著他。過了三秒鐘忽然露齒一笑:「你開什麼玩笑——我殺你做什麼。哈哈哈……」
他邊說邊越過應決然轉身消失在樹叢另一旁的小路轉角之後。應決然緊盯他的身影,過了一分鐘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才覺得自己的後背幾乎通通濕透了。
然後看到戴炳成從另一邊的樹叢之後轉出來,臉色陰沉地看著他:「他已經不在乎了。」
「和我們想的一樣。」應決然無奈地歎氣,「也知道我們不會在登月艙上動什麼手腳。有恃無恐。但是李真……他究竟打算怎麼辦?他如果想偽裝成三個人其中的一個進艙,這時候也該出現了。」
「他應該有分寸。」戴炳成說出一句話,接著便是沉悶的咳嗽聲。
應決然走過去扶住他……然後聽到基地上空迴盪起一陣低沉的嘯響。
是在基地的每一個角落都聽得到的嘯響,不像警報那樣淒厲,而是有節奏的「滴滴」聲,就好像有汽車在鳴笛。這種聲音意味著出現了某種突發狀況——不是外敵入侵或者火jing,而是「全體動員」。
應決然因為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聲響而微微一緊的心又平靜下來——因為這聲音並不代表發生了什麼壞事。
然而下一刻,他頓時瞪大眼睛、同戴炳成面面相覷。
來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