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月艙發射倒計時33小時14分55秒。
「李真」站在窗口前仰望遠處矗立的那個巨大火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身邊站著的那個年輕人。
的確是年輕人,即便與同樣年輕的李真相比都顯得稚嫩很多。他穿著白大褂,腳上的卻是一雙運動鞋。戴了黑框眼鏡、梳了個三七分的髮型,甚至在下巴和唇邊蓄了鬍子……看起來卻依然像是個大學生。
他的腋下夾了一疊紙質文檔,胸口的衣兜上還別了一支籤字筆,看起來就好像是幾十年前那種老派的科研人員。然而當李真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的時候,這個年輕人卻略微緊張起來。
他抿抿嘴唇,下意識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澀聲道:「李哥,要是電來得晚了……」
「也沒什麼。沈博士都沒法兒預測得這麼精確。」李真淡淡笑了笑,「你能站在這裡,就說明你比基地裡其他那些廢物強得多。」
年輕人侷促地抬了抬腳:「其實他們的經驗比我要豐富……」
「李真」翹起嘴角:「經驗?你說關於他們那些亂七八糟的理論的經驗?如果他們真的比你更好,就是他們而不是你站在我身邊了。」
年輕人不再說話。「李真」又看了他一眼,像是略有感觸似地繼續說道:「遠偉,你要記得,一年多以前,你還在家裡做功課。但是現在——你就站在我身邊。而你手裡的東西,極有可能改變這個世界。」
「無論你從前做什麼、是什麼樣的人,但現在你擁有足以讓很多人側目的力量。無論你是通過怎樣的方式怎樣的機遇得到它,然而眼下你就是那個被命運選中的人——你、我,我們這樣的人,注定要走上另外一條路。」
王遠偉略顯驚訝地看看李真,遲疑半天只低低地「嗯」了一聲。
因為他覺得……眼前這個李真有些陌生。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時他在自家的平房裡見到他,只覺英挺帥氣,就好像一柄入鞘的利劍——雖然鋒芒收斂,但氣勢迫人。可迫人的氣勢裡的確又帶著「人氣兒」——他可以像一個鄰家大哥或者學校裡的年輕老師那樣為自己答疑解惑,言語之間總帶著淡淡笑意,無論對誰都很溫和。
後來發生了更多的事情——通緝令、能力者的消息、三寶顏戰役、李真死而復生。短短一年時間當中的這些事徹底顛覆他的世界觀,他第一次意識到在平淡無奇的人類社會背後還有那樣一個可怕而神秘的世界,而那位「李真」,就是其中的一員。
再往後,他自己也走進了那個世界——第二次極光降臨、大規模進化,他擁有了超強的計算能力與邏輯思維。因為一連串的機遇與巧合他提前進入遼吉大學並且成為沈幕的學生。也因為對李真的記憶,他覺得自己該把握這樣一個機會——天將降大任,他不允許自己滿足於可能存在於未來的金錢、地位、衣食無憂的生活。
或許是因為能力極其相近、同樣無法被周圍的人所理解,這麼一個鄉村少年在聽說了沈幕的事情之後對他生出莫名的親切感與同情心。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他能夠理解沈幕的理論。
儘管並不全面,也不像對方一樣擁有曠古爍今的天才頭腦,然而他已經可以從管中一斑預見那個理論的模糊全貌,他意識到……
自己有可能參與到了一件足以改變人類歷史的大事當中。
於是他花了四個月的時間令沈幕接受自己,並且成為對方的「助手」。那時候不少老師對他的選擇表示惋惜,甚至因為「明珠投暗」這樣的擔憂而與他私下交流過數次。但一切都沒有動搖他的意志,他花費大量時間試圖弄清楚沈幕所構建的那個龐大而神秘的王國——儘管他無法像對方一樣在那個王國當中恣意橫行、游刃有餘。
就在他曾經絕望地認為自己終將扮演一個追隨者而非開拓者的時候……
沈幕死了。
他成為這「獨門秘術」唯一的繼承人。唯一一個,曾經聽過沈幕以那種不耐煩又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講解過自己的理論的人,唯一一個知曉這個理論王國的前行去路的人,唯一一個手中擁有對方精心解構、加工過的原始理論的人。
越多越多的事情證實了這個理論的正確性,一個從鄉村裡走出來的少年成為很多人注目的焦點。
之後的事情便是老生常談,很多人要求他公開手裡的一切資料,也有一些人同他私下接觸,試圖獨享那一份榮耀。他沒有任何資本同那些前輩們對抗,便只能將自己知曉的一切悉數奉上。
帝國當中才智卓絕者比比皆是,在這個領域尤其如此。然而這些所謂的「才智卓絕者」,卻僅僅是相對於普通人而言。
同樣的,沈幕的理論,並不是一個應當出現在眼下這個世界上的理論。如果用兩年前某些人較為中肯的評價來形容,便是「過於超前」。
就好像兩千年前的古人無法利用電能——於是也無法想像在高能高速的環境下兩顆微觀粒子相撞究竟會產生何種結果。同樣的,在人類已知的科技條件下,人們同樣無法理解這個理論當中的大部分設想。例如以相當於宇宙物質總量的能量進行一次高速碰撞——人類的科技水平遠遠無法達到這樣的高度。
實際上所謂的「統一量子論」沒有任何的試驗基礎,幾乎也沒有任何的理論依據——它更像是一套從幾千年後拿來的、與人類現有理論相隔幾十個世紀的科技差距的超前理論。它本身就是一套將人類現有認知統統囊括進去的理論,卻又無法用現代的任何一種理論來解釋。
這樣的一座空中樓閣,即便與人類科技大廈之中最為雄壯高大的那一座也相隔億萬公里之遙。
而這樣的一套理論產生在沈幕的頭腦當中——倘若神明真的存在,他無疑便是那個神明賜予人類、衝破迷茫的一道光。
王遠偉在第一次接觸這東西的時候,便覺得自己被它的美迷住了——那是無以言表的和諧之美,只有在「終極真理」的身上才能體會到這種感覺。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唐朝人、或者宋朝人。因為不可思議的機遇擁有了一個敏銳無比的頭腦、擁有了洞徹一切的思維,然後一份來自現代的廣義相對論就被沈幕送到自己面前了。
他或許不清楚這東西說的是什麼、也不清楚裡面描述的那些現象究竟有沒有可能存在,然而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就是它。
而現在那些同樣生活在唐代、或者是宋代的「學者們」認識到這份理論的重要性,試圖弄清這東西、再將它完整地構建出來。但可悲的是,他們似乎完全無法理解其中的絕大部分設想、或者說邏輯模式。
這就好像一個唐朝學者在問王遠偉——這個世界明明是天圓地方,怎麼可能還有個叫做宇宙的東西?我們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明明什麼都沒有,空氣又是什麼玩意兒?一個東西的質量太大,會產生時空扭曲……可是時空又是什麼東西?質量又是什麼?
他覺得那些問題愚蠢得令人發笑,而他甚至沒法兒同那些人解釋。因為他無法找到任何一種足以支撐這種解釋的載體或者是工具——因為這理論同現代科技之間足有數千年的科技斷層!
而最基礎的東西都是沈幕在頭腦當中構建出來的。他可以理解,然而他無法像對方那樣,以神跡一般的思維能力再加以完善、補充。
就在他焦頭爛額、被很多人認為「藏私」的時候,這位李真出現了。他表現出強硬而不容置疑的態度,將王遠偉從無休無止的爭吵與質疑當中解救出來。「李真」給了他夢寐以求的環境和不被打擾的時間,足夠他勉強理順一些東西,懷著忐忑而惶恐的心情依據那個理論作出第一個預測——極光消失。
然而兩個人相處到現在……即便王遠偉這樣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心中也產生了一種模糊而不確切的想法——這似乎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
或許當初的李真僅是一個中尉,但眼下卻成為了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將軍。但他覺得某些東西不應該這麼快就發生改變——例如一個人的氣質、例如一個人的性格。
倘若他從前認識的那個李真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劍,那麼他覺得現在的這個李真更像是一柄匕首——刀鋒上還有血跡的微光,危險而邪惡。
他曾經以為這只是自己的幻覺,然而直到李真看了他一眼。
李真的話說完,他只低低地「嗯」了一聲。
於是「李真」轉過身抬手在他的肩膀上輕輕一拍,露出和善的笑容:「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對方的手指隔著三層衣料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但王遠偉卻感覺有一條滑滑涼涼的毒蛇彈出分叉的細舌,同樣在那裡輕輕一觸。突如其來的危機感,令他心中一跳,本能地向後退了半步。
李真的手指停在半空中,露出略顯疑惑的笑容:「怎麼,緊張了?」
王遠偉張著嘴愣了一會兒,答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剛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