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張繼彷彿從夢中醒來一般,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慢慢說道:「中堂大人,這話從何說起?我還一直感覺最近的朝局對我們很有利呢。您看,這一年來,特別是與英國開戰以來,皇上對『新政』明顯熱衷起來,多次提及推行『新政』對保證戰爭勝利的重要意義,這次還特別任命我為兩江觀風使,協助您試行『新政』,太后對於『新政』的態度雖然沒有太大改觀,但是至少沒有公開反對,反而幾次都對我們表示了支持,至少是寬容。恭親王更不用說了,一直就是我們『新政派』的領袖。雖然倭仁倭中堂在上次的朝會上對『新政』大肆攻擊,但是皇上卻用實際行動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他這次也變得謹慎多了。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朝局對我們的有利麼?」
曾國藩端著酒杯靜靜聽著,等張繼將自己的理由全部說完之後,他咂一口杯中的酒,緩緩說道:「松濤啊,論戰略制定、戰術指揮和『新政』規劃、外交談判,我都不及你。但是,有一點你是比不上我的,那就是為人處世和察言觀色。記得上次朝會前,在乾清門外的侍衛房裡裡,我送了你『戒急』、『用忍』和『制怒』六個字,我現在再送你八個字,那就是『處高念下,居安思危』。你要記住,農民一次種田失敗,無非一年絕收,來年還能接著再種;工人一次做工失敗,無非做出的產品不合規格,再重做一遍也就是了;即便是商人,一次經營失敗,也無非不賺錢就是了,最壞也不過是虧本,就算是傾家蕩產,也還有扳回敗局的一天。只有我們這些做官的人,一次失敗都不能有,因為失敗一次就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我們一定要做到『處高念下,居安思危』,培養危機意識、憂患意識,時刻保持警醒,而不要被眼前的勝利沖昏頭腦。那麼,我是怎麼推斷出朝廷很快會迎來一場劇烈的政爭甚至政變並給我們推行『新政』帶來不利影響這一點的呢?這需要你注意幾個細節。這第一條就是非常『大不敬』甚至『大逆不道』的,這些話也就只能咱們之間說說,萬萬不能對外人講,那就是『帝黨』與『後黨』之爭。皇上登基已經四年了,也到了應該親政的年齡,但是太后卻一直沒有取消垂簾聽政,不願意放下手中掌握著的大權,『帝黨』與『後黨』的博弈屬於『零和博弈』,注定只能有一個贏家,其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因此,『帝黨』與『後黨』的明爭暗鬥也就愈演愈烈,以前深深埋藏著的一些矛盾開始半公開化甚至公開化,每次的人事變動也就相應地充滿了雙方的博弈。第二條說起來同樣是『大不敬』甚至『大逆不道』的,這兩次朝會,皇上的身體狀況你也看到了,元氣損傷,每況愈下。我雖然不通醫道,也能推斷出來,皇上剩下的日子不會超過一年了。太后現在對『新政』持寬容態度,一方面是因為皇上和恭親王都支持『新政』,她不能與他們決裂,另一方面是因為『新政派』官員在地方上實力很強、現在在地方上特別是東南各省,基本都是由出身於我們湘軍、淮軍,支持『新政』的官員擔任總督、巡撫或者布政使,太后需要收買『新政派』官員的人心,將來一旦皇上駕崩,她會採取什麼樣的政策取向,沒有人知道。第三條乍聽起來似乎很牽強,事實上卻是所有原因中唯一已經被證實了的,那就是醇親王奕謹入職軍機。皇上最信任和親近的人是恭親王。也正是因為恭親王的全力支持,咱們才能取得抗英戰爭的勝利,才能在兩江試行『新政』。但是,這次皇上卻提升了醇親王為軍機大臣,名義上是為恭親王分勞,實際上是在變相瓜分恭親王手中的權力。所以,我推斷,醇親王奕謹入職軍機並不是皇上的主意,而是太后授意的,因為她知道恭親王是『帝黨』也是『新政派』的領袖人物,地位難以撼動,她需要培養一個足以與之抗衡的人出來,而奕謹又年紀輕,易於控制。」,」「
張繼聽得張口結舌,半晌,他慢慢說道:「但是,在抗英戰爭的決戰時刻,正是醇親王親自率領五千包衣門人趕赴掛甲台協助我們打勝仗的呀。」
曾國藩聞言一笑,說道:「松濤,你說的完全是事實,但是這二者並沒有關係啊,你這是生造了一個邏輯。難道協助我們打仗的人就不能反對『新政』,成為我們的政敵麼?」
張繼悚然一驚,是啊,醇親王協助自己打仗與他反對「新政」完全沒有關係啊,自己是被對他的好感迷惑了。
曾國藩繼續說道:「此外,我們還可以有一個更大膽的假設,那就是醇親王協助我們打仗根本就是事先安排好的,這也是可以找到證據的。」
張繼被曾國藩的這個假設嚇得呆住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但是,曾國藩已經開口了:「你回想當日的情況,醇親王所帶領的五千騎兵弓馬嫻熟,戰鬥力強,號令統一,指揮得當。這絕對不是一般包衣門能做到的。那些八旗子弟你是瞭解的,純粹是一群敗家子,上了戰場也只會是烏合之眾,這麼短的時間裡就集結起這樣一支虎狼之師,就是韓信也做不到啊。所以,這支騎兵一定是早就存在的,至於他們是被直接調撥過來的八旗兵呢,還是醇親王秘密訓練的私人武裝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得出來,醇親王的政治野心有多大,他的心機有多深。當然了,有政治野心無可厚非,心機深夜不是罪過,用到正處還往往能成大事。但是,我們不得不防備他為太后所用,成為阻礙『新政』推行最大的絆腳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