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曾國藩和張繼站在南京城牆上,俯視著城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現在,北面半個南京城已經被劃為湘軍駐地,原來的兩江總督衙府也成了曾國藩的中軍大營。
曾國藩望著兩江總督衙府門前那迎風招展的、寫著「欽命靖逆大將軍曾」的大旗,躊躇滿志,興奮地對著身邊的張繼說道:「松濤,我奏請推行『殖產興業』、『整軍經武』的折子,朝廷已經批復下來了。太后的意思,戰事初平,民生凋敝,人心思定,現在還不宜放開土地買賣,以免出現民間土地兼併,朝廷稅源枯竭的情況。不過,煤礦、鐵礦朝廷可以放開,不再限制礦工人數和產量規模,鋼鐵廠、機械廠、造船廠也可以興辦一批。如果兩江財力不支的話,戶部還可以撥銀子從國外收購些機床或者聘請些技師。廢除八旗、綠營,編練新軍的事,現在時機還不成熟,但是換裝軍備的事可以馬上辦。這表明朝廷還是支持我們的。」
張繼卻好像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眼神迷茫地望著遠方,並不答話。許久,張繼長歎一聲,撫著城牆的磚石說道:「都說這南京是六朝金粉之地,虎踞龍蟠之城,果然名不虛傳。但是秦淮燈影應猶在,烏衣子弟何處尋?中堂大人,我現在擔心的並不是朝廷不支持我們推行『新政』。我擔心的是會有外力打斷這一進程啊。」」「
曾國藩大感詫異:「哦?原來我們擔心會有蕭牆之禍,現在這個可能基本不存在了,還會有其他的阻力麼?」
張繼點點頭,心情似乎很沉重,緩緩道:「不知您注意這幾天的邸報沒有?兩廣那邊不太平啊。先是潮州會館的商人們砸了欺行霸市的英國東印度公司廣州辦事處,又有廣西鄉民打死了三個在當地**婦女的英國商人。」
曾國藩點點頭,說道:「自道光二十二年開阜通商以來,這也是常有的事,每年都會有幾起。兩廣是洋人勢力滲透最深的地方,出了這樣的事並不稀奇啊,無非最後地方官府賠些錢或者殺個把個人了事罷了。」
張繼搖搖頭,說道:「這次恐怕沒有那麼簡單,以往出了這些事,英國領事館必然會向朝廷抗議,停靠在香港的英**艦還會開進廣州灣巡弋幾天以示震懾。但是,這次英國領事館竟然沒有一點反應,而香港的英**艦不僅沒有開進廣州灣,反而還撤退到了公海上。中堂大人,『反常即為妖』,我擔心這次恐怕要起戰端了。」
曾國藩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還是有些懷疑地問道:「不至於吧?《北京條約》墨跡未乾,難道英國竟會為了這區區三條人命不惜與我大清開戰?」
張繼道:「中堂大人,難道您忘了英、法兩國不正是以咸豐十年的『亞羅號事件』和『馬神甫事件』為借口向我大清開戰的?這可是前車之鑒啊。中堂大人,您仔細回想一下《南京條約》、《天津條約》和《北京條約》的內容,雖然也有割地賠款的條款,但主要內容還是開阜通商和關稅協定。道光二十二年和咸豐十年,英國與我大清開戰為的是讓我們進一步開放市場,增加與他們的貿易量,好讓他們進一步傾銷商品、掠奪原料啊。我敢斷定,十日之內,朝廷方面必有消息。」
曾國藩的目光也變得憂鬱起來,望著天邊不再說話。
……
事實上,他們並沒有等那麼久。因為,三天之後,消息就來了。
當時曾國藩正在與張繼一起下棋。其實,張繼小時候並不喜歡什麼體運動,宿舍院裡的小朋友們在足球場上揮灑汗水或者在路邊攤上津津有味地觀棋時,他多半是躺在沙發上看書或者趴在地毯上玩樂高塊,再長大一些就是每天對著電腦屏幕了。自從穿越到清朝以後,他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娛樂活動,等著見曾國藩的那段時間,他實在無聊,就常常在「陸羽樓」上看茶客們對弈。張繼天賦倒也還不錯的,半個月下來,也還真看出些門道。曾國藩是喜歡下棋的人,一閒下來就找張繼陪著他下棋,也順便談談閒話。,
曾國藩正舉著一枚黑子考慮落子之處,這盤棋張繼採取的是攻勢,在棋盤四角都佔盡上風,曾國藩則處境危急。
正在這時,中軍帳外傳來一陣喊聲「六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
張繼霍然起身,望著帳外,對曾國藩道:「大人,消息來了」。
曾國藩卻並不急,眼睛都沒有離開棋盤一眼,說道:「不忙,下完這盤棋再說。」
話音還沒落地,就有一個軍校打扮的人衝進了帳內。想來他已經奔跑、呼喊了許久,全憑一口氣撐著,進得帳內,再也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
曾國藩示意兩旁的隨從們將來人扶起,給他灌了一蓋碗茶,緩緩問道:「出什麼事了?」
來人將背上背著的竹筒摘下來,從中取出一份火漆封著的文書,捧給曾國藩,說道:「中堂大人,三日前,塘沽海面突然出現一支英國艦隊往返巡弋,據附近漁民報告,共有大小船隻百餘艘,都是炮艦。太后和皇上得到消息後,召開了御前會議,擬定由您率軍回京勤王。這份六百里加急的函件是恭親王親手交給我的,讓我無論如何三天之內送到您手上。這三天來,我換馬不換人,累死八匹好馬,終於趕到您這兒了。」
曾國藩點點頭,接過信函,說道:「你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轉頭吩咐隨從:「趕緊安排酒席和客房,讓他好好睡一覺。」
隨從們趕忙扶著來人下去了,曾國藩打開信函匆匆瀏覽一遍遞給了張繼。張繼接過來一看,發文的不是上書房而是軍機處,並且加蓋了總理王大臣恭親王奕訢的印,這說明事態卻是是十萬火急。但是,湘軍中的五萬精銳現在都駐紮在南京,等趕到北京最快也是半個月之後的事了,而熱河、奉天附近的駐軍都是騎兵,而且大多數是八旗兵,用來鎮壓老百姓尚可,用來抵禦訓練有素、裝備先進的英軍是絕無勝算的。
張繼沉思片刻,說道:「中堂大人,我仔細想過了,英國艦隊並不進攻塘沽炮台而是在近海巡弋,說明他們在等。或者在等國內正式開戰的命令,或者在等法國的援軍。無論如何,只要尚未開戰,就還有和談的機會。我想咱們可以兵分兩路,您和我火速回京,您出面向朝廷申請,由我作為全權代表去英、法議和,曾臬台則率領三萬湘軍精銳火速開往京師準備勤王護駕。咱們兩手準備都做您看如何?」
五天後,張繼躺在朝陽門外潞河驛站客房的床上,身子像是快要散架一般。這五天來,他們白天騎馬,夜裡乘車,除了吃飯、如廁,就只剩下趕路,真是晝夜兼程,不敢有絲毫耽擱。終於在今天早上趕回了北京。
按照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回京述職、辦事,當天一律不得入城,先在朝陽門外的潞河驛站候旨,第二天見過皇上之後方可辦事或者回家。因此,曾國藩就和他在這裡住了下來。下午,六宮都太監李蓮英親自來傳旨,說是皇上尚在病中,暫時不能處理國事。太后命他們二人明日辰時在西華門遞牌子,準備入宮覲見。
張繼一晚上都沒睡好,一直在想著如何回慈禧的問話。他知道,當時自己做出這個決定一半基於拳拳愛國之心,一半基於大業難成的義憤,並未經過深思熟慮。自己的想法還有很多硬傷,必須盡快彌補得上,否則不僅實現不了維持和平、推行『新政』的大業,還會連累了曾國藩一干人。因此,這五天來,他一邊趕路、一邊思考,慢慢在心中形成了一套應付慈禧、遊說英法等國的說辭。但是,想到明天就要入宮覲見,心中還是不免惴惴不安。
第二天,兩人起了個大早,匆匆用了兩口點心,洗漱之後,就乘轎往西華門方向趕去。
二人到達西華門的時候,李蓮英早已等在那裡了。守衛西華門的善撲營軍士已經接到命令,見是曾國藩要入宮,檢查之後就立即放行了。,
李蓮英領著兩人來到武英殿,吩咐他們候著,就回去復旨了。
不一會兒,只聽一陣爽朗的笑聲由傳來,聲音還未落地,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已經走進殿來。張繼沒見過此人,但見他頂子上插著三眼花翎,還綴著十顆東珠,知道此人必然是親王一級的人物。因此,打了個千,準備跪下磕頭。
曾國藩與此人卻是熟極了的,打了個千,躬身下拜道:「給恭王爺請安」。原來,此人正是總理王大臣、恭親王愛新覺羅·奕訢。
奕訢緊走兩步,雙手將曾國藩攙起,說道:「伯涵,怎麼你也和我做這般生分模樣?免禮免禮」,說著看了張繼一眼,虛抬一下手,說道:「二位心繫國事,晝夜兼程地趕來,著實辛苦了。舟車勞頓的,這些規矩就都免了吧,快快請坐。」
奕訢居中坐下,曾國藩和張繼分坐兩旁,早有太監奉上茶來。
奕訢邊用碗蓋撥著茶碗上的茶葉,邊似不經意地說道:「伯涵,你近來上的折子,我都看過了,你的設想很好,可以逐步地鋪開去做,太后、皇上和我都是支持你的。前幾日都察院上了一個折子,說你現在還在兩江地區徵兵。伯涵啊,『整軍經武』是一定要做的,但是節奏、尺度要把握好。否則出了什麼狀況,我也很難幫你擔待啊。」
曾國藩知道這是奕訢一片好心在提醒自己,小心被人扣一個「私自徵兵,圖謀不軌」的罪名,忙拱手道:「謹遵王爺訓誨」。
奕訢還是那副不經意的樣子,笑道:「嗨,談不上什麼教誨,我知道你最是老成持重,也不過是白提醒你一下罷了」。
曾國藩微笑地點點頭。
奕訢正色道:「好了,咱們談正事吧。你前幾天上的折子我看到了。太后今天要接見蒙古諸王,抽不出時間來,讓我和你談談。這位想必就是你折子上說的張松濤先生吧?」
張繼知道奕訢是「洋務運動」的發起人之一,是「新政」的大力倡導者,對他頗有好感,於是趕忙離座,躬身道:「晚生張繼,拜見恭親王爺。」
奕訢笑著擺擺手,說道:「免禮免禮,伯涵的折子裡說你曾經遊學英國十年,見識廣博,想來對重洋諸國之事也是瞭如指掌的了?」
張繼忙道:「這是中堂大人謬賞了,瞭如指掌云云,晚生實不敢當。不過,晚生遊學時對重洋諸國的事務都比較留心,所以還算是有一定的瞭解。」
奕訢笑道:「松濤,你過謙了。我對你的想法很感興趣,雖說我大清對英、法這樣的撮爾小國絕對是攻之能克、戰之能勝。但是,如果能『化干戈為玉帛』,畢竟也是黎民之幸。你的想法伯涵在折子裡已經大略地說過了。但是我還有幾點疑問,需要你一一解答。」
張繼忙道:「王爺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