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斯將軍在經過幾日的拖延之後也終於抵達了比爾提城。他手握皇帝的委任狀,兩眼朝上,準備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不管他是德斯蒂尼伯爵還是鮑羅特公爵。他還帶來了皇帝親自調撥的幾百名禁衛軍,這些人絲毫不比克勞福德兄弟率領的精銳差,各個都是身板挺直、盔明甲亮。
比爾提城內最近流言四起,不斷有人傳說老鮑羅特公爵事實上已經在帝都西薩城亡故了,而年輕的阿爾伯特殿下之所以遲遲未歸,恰恰是為了將老公爵的棺木安放回索羅城去。城外駐紮的那些鮑羅特公國的士兵們也已經風聞了這個消息,軍隊內部開始產生了不安和騷動。
作為實際的最高統帥,塔倫克勞福德當即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對於自己手下的將士們,他是願意實話實說的,可是對於夏洛特夫人,他卻無法下定決心去據實以告。
當初,塔倫力勸阿爾伯特放棄索羅城,戰略大轉移似的千里迢迢來到比爾提城,在這個過程中,夏洛特夫人是堅決持反對意見的。雖然殿下顧全大局,知道家事國事之間的輕重緩急,可事實上卻造成了他們母子之間的隔膜。不斷流逝的時間雖然是一劑天然的溶解藥方,可畢竟這個癥結本身還是不那麼容易消除的。
塔倫作為一個外人,卻不得不攙和進這樁清官也難斷的家務事中,這就意味著他必然會受到許多不必要的牽連。把老鮑之死告知夏洛特夫人的話,會引發許許多多的問題。老公爵死在一群暴民手上,但皇帝其實只抓了一個領頭的魔法師,而那位魔法師也並沒有被立刻處死,僅僅只是關進了大牢而已。這一作為不要說是夏洛特夫人了,就算旁觀者看了也會覺得心寒、不解和氣憤。
眼下,西邊莽墩口後,肯坦公國已然聚集起了數萬精銳大軍,隨時有可能從關後衝出,威脅到比爾提城的安全。夏洛特夫人畢竟是個女流之輩,萬一她知道丈夫死的不明不白,一意孤行想要去帝都找迪略特理論的話,那這就相當於腹背受敵,形勢的發展會陡然間變得十分不可控了。
塔倫固然心思縝密,可這樁事情卻的的確確非同小可,他一時之間游移不定,無法拿捏分寸。
伊洛斯將軍的到來,更是像落井下石一般,他自恃甚高,根本不把別人放在眼裡。塔倫可以容忍他的傲慢,但是卻無法接受他的胡說八道和瞎指揮。
伊洛斯看出了這其中的些許微妙,他在私底下用令人心寒的微笑衝著塔倫說道:「閣下,新晉公爵的母親,也就是那位鮑羅特公國的太夫人,應該還不知道真實情況吧!現在大敵當前,我們內部可千萬不能出現紛爭啊!」
「將軍,此事我也正在發愁呢,你若有什麼高見的話,敬請不吝賜教,在下定當洗耳恭聽。」塔倫不願意露出特別的難色,因此故意藉機詢問伊洛斯的意見。
「閣下,依我之見,紙是包不住火的,與其千辛萬苦去避讓,還不如早些通報,以免積重難返、越陷越深!」
伊洛斯這幾句話雖然符合塔倫現時的心意,但其背後的目的卻大大不同。他是要讓夏洛特夫人為老公爵的死而傷心落淚、悲痛欲絕,他天生就是這般毒蠍模樣,他要掌控大局,就必須讓鮑羅特公國的內部產生矛盾。夏洛特夫人是阿爾伯特的母親,而塔倫克勞福德則是小阿的重臣,這兩個人都是新晉的年輕公爵不可離棄的左膀右臂,現在卻很有可能會變成一道無法抉擇的單選題。
以塔倫那敏銳的頭腦,當然是能體會出伊洛斯的良苦用心的,甚至於在那位虯髯將軍還沒有回答的時候,塔倫的心中早就已經猜出十之**了。他不再猶豫、不再躊躇,當即便決定要和夏洛特夫人面對面地長談一番。
自從克勞迪婭感冒發燒之後,她的侍女凱瑟琳每天都會按時來到夏洛特夫人跟前匯報一下女伯爵的病情,聊一聊互相之間都感興趣的家常事。凱瑟琳和珂賽特已經結成了比較良好的姊妹關係,夏洛特夫人也樂意看到這兩個年輕姑娘在自己跟前晃悠。她的心中無時無刻不在記掛著自己的丈夫以及兒子,無時不刻不盼望著用手撫摸一下那兩位至親至愛的人。
坊間輿論雖然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但太夫人這邊卻仍然被瞞得很好,或者應該這麼說,凡是能和夏洛特夫人促膝交談的女流之輩全都被眾人蒙在了谷裡。
塔倫每次要拜見夫人的時候,都是鄭重其事地請人早早地就前去通報,以免發生什麼不必要的尷尬。這次雖然事情緊急,但他仍然沒有忘記禮數。
夏洛特夫人今天心情不錯,她邊聽著凱瑟琳及珂賽特互相之間有說有笑地拉著家常,邊用忙忙碌碌的針線活打發時間。得知塔倫要來的消息後,夫人輕輕地說了一句道:「他也真是的,總把自己當做外人。這麼辛辛苦苦、忙前忙後的,等到那父子兩人歸來的時候,我一定要好好和他們說說,不要把手下人弄得這麼規矩!」
塔倫畢恭畢敬地走上前來,先是說了一番必備的客套話,然後慢慢地試探道:「夫人,阿爾伯特殿下這幾日應該就快從索羅城動身了。目下軍情緊急,皇帝又派了伊洛斯將軍過來把關。比爾提城可不像莽墩口那般易守難攻,再加上之前地震的緣故,我們的形勢可不容樂觀。」
「閣下日夜操勞,真是辛苦了!」夏洛特夫人不緊不慢地說道,她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非凡的氣質,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其身份的高貴。
「夫人,公爵大人恐怕不會過來了……」塔倫接過僕役遞過來的茶水,只微微吮了一小口便又回到了正題上。
「你是說公爵他願意留在索羅城嗎?」夏洛特夫人兩眼閃著光,她明顯興奮了起來,因為那座城市才畢竟是自己真正的家園啊!
「是的,夫人……公爵大人他恐怕得永遠留在那裡了……」塔倫言辭閃爍,不知道該從何處入手加以貼切地表達。
「您這是什麼意思?」夏洛特夫人警覺了起來,她稱呼的語氣也變了,這是一種內心中充滿焦躁不安的暗示。
「夫人我們可以單獨談談嗎?」塔倫顯得很為難。
「不!凱瑟琳和珂賽特都是好姑娘,有什麼東西不能當著她們的面來講嗎?」夏洛特夫人變得固執起來,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措施,多一個熟悉的人陪伴在身邊,就能多一份安全感,多一份承受力。
「夫人,老公爵他……」塔倫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好了,鮑羅特公國的軍師可以縱論天下大事,卻無法面對家庭變故。
夏洛特夫人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起來,她的那兩隻早已不再年輕的手微微發顫。凱瑟琳和珂賽特趕忙上前,一左一右將搖搖欲墜的公爵夫人給穩穩地攙扶住。
兩位年輕姑娘對於公爵父子的安危也十分掛懷,她們代替夏洛特夫人問道:「閣下,請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為什麼老公爵必須永遠都呆在索羅城呢?」
「是不是皇帝的意思?」夏洛特夫人那蒼白的臉色再配合上鼓得圓圓的眼珠子,令人望而生畏。她要找到一個合理的可以接受的解釋,她不願意去想什麼可能的噩耗。
塔倫搖搖頭道:「這是上天的意思,連皇帝陛下都無法剝奪這一權利。」
「他死了嗎?」未亡人忽然直截了當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她的兩眼並不看著塔倫,也沒有瞧房間裡任何的人或事物。她已經超脫於塵世之間,妄圖參悟到上天那既仁慈又殘忍的本性。
塔倫沒有搖頭但也沒有點頭,他默默地站在那裡,等待著太夫人發洩釋放完自己的情緒。
珂賽特是個堅強的姑娘,但她是那種堅強在內心的孩子,她的淚腺依舊十分發達,在該傷心的時候仍然會止不住掉下大把淚水。
凱瑟琳則把夏洛特夫人的那兩隻不斷顫抖的手緊緊地給握住,她和老公爵沒有什麼交集,但阿爾伯特是她的意中人,老公爵是阿爾伯特的父親,夏洛特夫人是阿爾伯特的母親,她理所當然地應該相幫小阿去安慰痛失丈夫的老夫人。
「你們都出去吧,我要一個人靜一靜。」夏洛特夫人淡淡地說道,她的眼睛裡沒有淚水,臉上只剩下了可怖的蒼白。
這是一個用言語無法解構的瞬間,塔倫等人不能拒絕這個要求,也不敢拒絕這個要求。
夏洛特夫人全部的生活意義就在那父子兩人的身上了。她雖然也有女人的虛榮,也有貴婦人的傲氣,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
她從來只做一個女人該做的事情,當初她懷了本尼迪克的孩子,對方堅守修道院的底線,沒有給其任何名分。但她毫不氣餒,一心一意把孩子給生了出來,腦海中絲毫沒有抱怨的念頭,只想著要把小阿爾伯特給撫養成人。她後來得了上天的眷顧,被老鮑羅特公爵給看中,接進府去做了寵妾,沒幾年功夫,又天賜鴻運一下子被扶立為正夫人。老公爵對小阿爾伯特十分疼愛,由於這是其唯一的可以拿出手的男性子嗣,因此毫不猶豫就將這個孩子立為了公國唯一的法定繼承人。這簡直是一出完美的童話故事。夏洛特夫人也時常在暗地裡感謝上蒼對於自己的憐惜與溺愛。她安安穩穩過了這麼多年,一心只想要和父子兩人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那個陰險狡詐的皇帝雖然有如幽靈一般時時刻刻糾纏在自己丈夫的身邊,可是她從來都是採取樂觀主義的態度,因為過去的生活經歷告訴她,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安然度過的,沒有什麼困境是不能坦然面對的。
可是她錯了,老公爵已死的噩耗就像是晴天霹靂一般,把這個童話故事給瞬間撕得粉碎。該來的即使遲到一會兒也終究會來,她的第六感明白無誤地告訴她,這一切的幕後黑手一定會最終指向迪略特皇帝本人。她是個不會嫉恨別人的女人,但這次的事件卻由不得她不去破例了。美滿的家庭、美滿的婚姻,一切美好的東西都瞬間被毀滅了。在老公爵授命北伐的時候,夏洛特夫人還是信心滿滿的,雖然各種謠言不斷,可她卻幾乎充耳不聞。她相信自己,也相信上蒼。
老公爵果然沒有死在北方,但他卻出人意料地喪命在了帝都暴民的手裡。這是一種多麼大的諷刺,在夏洛特夫人的心目中,她把皇帝及其居住的都城一股腦兒地想像成了地獄的模樣。她詛咒那個不得好死、陰險狡詐的迪略特,她也詛咒那些有如螻蟻一般嗡嗡聚集在一起的下水道暴民。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夏洛特夫人並沒有如肯坦國的雷德爾或者皇帝派來的伊洛斯將軍想像的那樣,去嫉恨妄圖封鎖消息的塔倫克勞福德。
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也是一個偉大的妻子,更是一個偉大的女人。她隨後的舉動很快就讓那些對婦女持有偏見的傢伙閉上了自己的嘴巴。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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