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離娿極其冷靜地處理了眼前危機,智峰饒是早已喜怒不形於色,此刻也不由得暗自吸了一口涼氣,心想幸而這丫頭年紀尚幼,倘若再由得她過個幾年,只怕更不易制住了她縱然見多識廣,但能夠看在眼中的人實在寥寥無幾平日裡呆在伏濤城中,便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自然不是沒有人肯跟她說話,而是她嫌那些人多數蠢笨無救,看不起他們罷了
這種日子過得久了,她心中或多或少都覺得有些寂寞,也總在長夜漫漫時想起年少歲月詹仲琦和騫浪二人雖然算不得足以托付終身的男子,但卻是她能夠真心尊重的人,正因如此,他三人那時一同研習陣法,才算她這一生少有的快樂時光zee
也因此,她對聰慧之人另眼相看,更勝旁人這時見離娿聰明伶俐,雖然知她剩不了幾天性命,但仍想與她多說幾句話當然,除了找個人陪自己聊天以外,她也更加想讓這丫頭輸得心服口服,連嘴頭上那些便宜也占不去——贏過一個聰明人,總要比贏無數笨人快意許多
要打擊一個人的意志,只能從生死上著手,智峰閱人多矣,當然知道人性弱點她等了一會兒,見安排在山下的將官們逐漸上來,心知那一場戰事已畢,見離娿臉色依舊平靜,她才開口道:「他們已經走了,你再要說話恐怕不是那麼容易了方纔的遺命那麼簡單,夠麼?」
離娿卻冷冷看她一眼,雙手環胸,道:「我沒那麼容易死你是要將旁人最後一點用處都搾出來的,我的本事和身份都對你有用,你怎敢殺我?」
智峰卻笑著拍了拍手,道:「你看我倒准只可惜,你的身份對我並沒有太大用處……呵呵,小丫頭,你別以為你那點心思我不明白拿著你去要挾西代?豈不是叫我送上門去讓詹仲琦欺負?不過,你的本事我卻很看重」
離娿道:「我的本事?哼,阿山老爹化身為『大護法神』之前,曾經說過一段話,我記得清清楚楚你那時便應已經在旁聽著了,怎麼不奇怪我為什麼不去反駁他?」
智峰目光回轉,問道:「你是說那段講大自然神的話麼?」
離娿道:「不錯,就是那段話他說大自然神原本就只是位本事高強的陣師而已,依著夷族慣例,這麼說是對大自然神不敬到了極處……我身為大祭司,並沒有駁斥他,原因只有一個」
智峰微笑道:「你莫不是想說……其實你很認同他的說法?」
四下再無夷族人,離娿說話間也沒了顧忌,她竟然點了點頭,道:「算不得認同,我在他說那句話之前,便早已這麼想了」
智峰道:「這倒是我平生聽過最蹊蹺的話堂堂夷族大祭司,竟然認為本族的神祇是個凡人?哈哈,僅憑你這一番話,便已勝過你的師父了」
離娿悠然道:「師父他曾對我說過,從敵人身上,便能看清自己他離開我的時候我年紀還鞋那時不懂他的話,只有強記下來,留到日後慢慢體會可惜我師父到死時,縱然將驅蟲之術學得滾瓜爛熟,仍不曾遇到一個好時機,讓他看明白一些事情」
智峰問道:「好時機?」
離娿道:「他在時,世道雖然混亂,卻並沒有到一觸即發時世間高人雖多,卻少有人顧及我們西南一隅他並無對手相逼,也就絕對沒有理由去嘗試驅蟲之術中最後的那一招」
智峰恍然,微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說瀆神**」
離娿道:「對傳說以血瀆神,便會永遠被大自然神捨棄,這是我們最怕的事情,所以即使是一百多年前面臨滅族之危,阿金族和黛青族的兩位祭司始終心有餘悸,都不敢用出來」
智峰嗤笑道:「小丫頭,這卻是你看事不周了照我看,那兩位祭司哪裡是因為害怕被大自然神捨棄才不肯用瀆神**?分明是互相猜忌,心不往一處使你別忘了,那時阿金和黛青兩族互相敵視,縱然同時面對強敵代國,算得上是同仇敵愾,但他們心中還是不肯信任彼此他們怕的是,一旦用出了瀆神**,即便能夠殺了代國人,但自己氣血兩虧,身體虛脫之下就再也沒辦法面對另一位祭司的偷襲了」
她分析事情環環入扣,便如同親眼所見一般,即便離娿想出口分辨,也實在無言相對離娿到底年紀輕,無法做到如智峰那般心氣平和,此刻被她一激,便有些拿捏不住心緒,道:「先不說這個,只講瀆神**今日並非我頭一次用呵……我的命並沒有師父那麼好,從小便遇見各種坎坷,不到十五歲,便被逼著要用以血瀆神的法子來求活命」
智峰「嘖嘖」搖頭,皺眉道:「你這丫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連自己都不知珍惜」
離娿道:「錯!哼哼,老太婆子,你倒也難得錯上一回!我並不是不知珍惜,只是因為太過惜命,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我講這番話給你聽,就是告訴你,不管你打算對我用什麼手段,你放心,我都熬得過去!」
她言辭錚,此刻雖然已經沒有了大自然神的法相在身,但依舊寶相莊嚴,渾身上下如同籠著一層神聖的光,不可侵犯智峰竟一時被她氣勢鎮賺靜了好一會兒,才失笑道:「好,好,好你能活下去,那是再好不過,我求之不得來,你繼續講下去吧」
離娿心底一沉她這一生對所有人都拿捏得甚準,卻唯獨看不清眼前這人想要做什麼智峰時而像是這天底下最聰慧冷靜的人,時而又像是這天底下最瘋狂的人,莫測高深,難以預測她下一步要怎麼走,離娿原本想用方纔那一段話好歹套出一兩句來,不料竟如石牛沉海,了無回音她勉強著靜下心續,才道:「我並不知道什麼是被大自然神捨棄,但剛用完瀆神**那一陣子,也的確很害怕,可是我見一切並無變化,漸漸地也就踏實下來,而這時,我才覺出了不同我慢慢想起了我用瀆神**的時候,我見到的,我聽到的,我感覺到的,都和平日裡有很大不一樣那時我是要驚退成千上萬隻蝙蝠,本來我什麼都不知道的,可是當我化身大護法神時,我能看到每一隻蝙蝠害怕什麼,甚至能夠感受到它們彼此之間如何交流,那些恐懼如何傳遞我……我原本以為這就是大自然神創世的證據,直到……」
智峰是陣法大師,聽到此刻,自然明白過來:「直到你跟詹仲琦一起馴服那匹天馬?」
離娿溫然一笑,淡然道:「對我那時才知道,你們這些陣師,練到了極處,也能知道這些生物他們在想什麼……或者換句你們的說法,這些東西他們的天地之氣在如何運轉就是那時,我才知道我被騙了,我們夷族人都被騙了瀆神哪裡是被大自然神拋棄,而是邁過了那道坎,而一旦知道坎後邊是什麼,便很難忘記了所謂大自然神,就是一位本領高強的陣師,每個人練到極處,都能達到,只是很少有人有此心力,所以她才會留下來這麼一句駭人聽聞的話當做測試說到玩弄人心,恐怕這位大自然神,並不在你這老太婆之下」
智峰聽到此處,讚歎笑道:「你能想到這一點,承認這一點,著實不易只可惜,瀆神**終究是旁人強加於你們的,而你們對天地之氣的掌握遠遠到不了這個地步強行破了『我障』與『識障』,到最後與敵人兩敗俱傷,何苦,何苦?」
離娿道:「遠非如此她雖然戲弄了我們,卻也給我們留下了一句話『凡信我者,皆受庇佑;毀我誹我,永墜地獄』老太婆,你也是陣師,別告訴我你不明白這句話真實的意思」她見智峰面無表情,頓了一頓,便又繼續講道:「這句話並不是單純的威脅,並不是說我們必須要信她人生在世,短則十數年,多則百餘年,終歸是要死的,這位陣師一旦過世,我們信不信她,又有何用?這句話中的『我』,就是我!人若連自己都不信,若連自己都看不清楚,若並不知自己本質為何物,即便身在人世,又與身在地獄有何差別?」她說到此處,戛然而止——因她已經看到智峰臉上微弱地起了變化
離娿所言都是她自己猜測,此刻大膽說出,並不是要教給智峰,畢竟對方早已明白這句話的道理,她只是想看看自己所言,究竟是對是錯然而智峰向來喜怒深藏,此刻不由自主地動容,無外乎因為離娿這段話,已經全然說中了天地之氣最終歸結的核心
先破「我」障,再破識障,然而前途無粳最終輪迴轉折,仍舊重歸於這個「我」字,恰如先賢所言,「觀山是山,觀山不是山,觀山還是山」,智峰一生精研此道,最終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要,只以「峰」為號,也是由此而來此刻驟然被離娿道破,她如何能夠不驚,又如何能夠不喜?
畢竟,離娿所觀境界,已經遠超她的預料了
智峰微微一笑,道:「小丫頭,你說你想活下去是不是?好,我便給你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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