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時,韓楓口鼻眼耳的感覺已經完全恢復,故而能聽、能看、能聞、能說。但又因諸識皆能,這一切則顯得既詭異,又異常真實,以致他早已忘記身在何處,只想著這兩個人說的話孰真孰假。
然而那倆人並不是只說這一句便罷。離娿先挑起了眉,叫道:「白童怕你找到他,必定躲在你最不願傷害的人身上!韓楓,你難道不是最疼婉柔的嗎?」
然而婉柔也不甘示弱,道:「離娿對你遠較我重要,你難道不是最護著她麼?」
兩人正自爭吵不下,韓楓身後的屋門卻被人一下子推了開。
韓楓原以為身後依舊是那一片火海,孰想轉過身去,卻見門外黑漆漆一片,明溪帶著一身白光走了進來:「原來在你心中,她們倆人都比我要重要!」
此後這屋中窗戶大敞,頭頂瓦片也被人揭開,各與他相識的人都蜂擁而來,有詹仲琦,也有韓逸之,甚至還有柳泉、杜倫、詹凡等,每個人都說著話,也攻擊著對方,七嘴八舌,刀光劍影,叫人好不煩擾。
不知何時,韓楓手中忽地一沉,低頭看去,卻見正是那柄柳泉贈予的寒鐵匕首。他這時早已無暇去想這本該毀壞的寒鐵匕首怎麼此刻又出現在手中,只覺腦海中有一個念頭,便是白童必定藏在這許多人之中,他殺了那人,便能找到白童,而這一切終將結束。
冥冥之中,他對離娿最先說的那句話印象頗深,然而這許多人中,究竟誰是自己最不願傷害的?
是婉柔麼?可他見到婉柔拿劍指著明溪時,卻連忙將劍擋開;那麼是明溪麼?然而當明溪出手yu傷韓逸之,他也在第一時間救下了自己的父親。
正當他百思不得其解時,忽然腦海中「嗡」地炸了一聲,旋即響起詹仲琦的聲音。這聲音並不來自場中的任何一人,它時遠時近,卻又不遠不近。
「或盈或空,或虛或沖,非人非我,非我非眾!」
這句話如針刺於耳,讓韓楓身上疼得一顫。而在這一刻,他終於得到一剎清淨,不假思索間便翻轉了匕首,刺在了自己胸口。
他,便是自己最不願傷害的人。
那劍刺入胸口時,他並不覺得痛,而中劍處也沒有流出鮮血,反倒是劍身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識,往下一劃,竟在他胸口處開了一個大口子。
一隻白色的小手從那口子中伸了出來,握住了劍刃。韓楓剎那之間忽覺腦海又是一陣刺痛,他不由自主地閉了雙眼,待再睜開時,只覺眼前一片光影斑駁,陽光透過窗欄照進屋中,讓一切都和煦溫暖。
詹仲琦坐在對面的木椅上,竟然「呼呼」地打著酣。
韓楓則「呼呼」地喘著粗氣,彷彿剛經過一場大戰。他坐的椅子上全是汗水,腳下也是,身上穿的衣服更如同水洗一般,但是他能摸到水,看到光,聞著空氣中的花香,聽著窗外的鳥鳴,卻仍覺驚魂未定,十分緊張。
究竟方才是幻覺,還是現在是幻覺?如果諸識具備,是否就意味這一切都是真實?如果不是,那麼自己又在何處?
這些問題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窗戶關得並不算緊,一陣風了進來,拂動了紗簾,打了個旋,又吹向了屏風。那風勢被屏風擋隔,轉而飄向坐在木椅上的詹仲琦,恰巧空中微塵過往,有細小的沙塵被風吹進了詹仲琦的鼻孔,他於睡夢之中聳了聳鼻子,忽地打了個噴嚏。
這噴嚏一打,他徹底醒了過來,看著身旁呆若木雞的韓楓,打了個哈欠,呵呵笑道:「你醒啦!看什麼呢,看得這麼專注?」
說話間,又是一陣風吹了進來。這次那風吹到屏風處反而沉了下去,從屏風底下的縫隙繼續往裡去,一直吹到了床上的紗幔。韓楓盯著那紗幔,喃喃道:「七下。」
他話聲未落,那紗幔已隨著微風輕輕擺動,只動七下就又歸回寧靜。詹仲琦在旁看著深感欣慰,俄而方道:「很神奇,是不是?我證破『我障』,初窺因果之時,是在鴻原上。那時我看著草木生發,看了足有三天,仍覺癡迷不已。但我與你不同,楓兒,你不想去救詹凡了麼?」
這一句「你不想去救詹凡了麼」如同當頭棒喝,讓韓楓一下子清醒過來,也感覺到自己的確是在實境,而非受幻覺所困。他看向詹仲琦,雙目之中皆是迷茫:「叔祖,我已是陣師了麼?」
「什麼?」詹仲琦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旋即搖頭道,「哈哈!還早得很。你且說說看,方才都夢到了什麼?」
「那都是夢麼?」韓楓愕然,但轉念一想,恍然大悟。那夢雖然真實,但幕幕輪轉,倒極像白童的「開來」,若當真是白童做的手腳,那麼它自然瞭解對他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什麼。韓楓一五一十將夢到的事情都告訴了詹仲琦,詹仲琦連連點頭,待到最後聽他反手一劍刺向自己胸口,才撫掌大笑道:「妙啊,妙啊!先顧自己,再顧其他!這世上多少人不肯承認這顆私心,難得你肯無謂面對。」
聽詹仲琦說「先顧自己,再顧其他」,想著他方才勸言莫去相救詹凡,韓楓心中微微一動。詹仲琦似是看出了他的猶豫,又道:「你想好了,可還決定要去麼?你現在即便破了『我障』,論及陣法深淺,仍與那老妖婆有雲泥之別。嘿嘿,即便是明溪與你比,你也差得遠呢。」
韓楓深吸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依然要去。叔祖,我看到了風。每一陣風都一樣,又都不同;就如我也是,每一刻的我都一樣,也不同……叔祖,我只能看到這麼深了,單憑如此,有幾成勝算,我便拼幾成勝算。但是叔祖,我有個疑惑,還想請您解答。」
詹仲琦道:「你問。」
韓楓道:「試想方纔我那一劍如果刺的是旁人,又會怎樣?」
詹仲琦想了想,道:「你或許會忘了那個人。」
韓楓長吁口氣:「僅僅如此?」
詹仲琦道:「起初是。但是人的記憶本就是一體的,無端端少去一部分,勢必影響其他。未來或瘋或狂,總之沒有好事。不過既然你提到了夢境,我倒是疑惑,難道你就沒想過你夢到的那些都是什麼嗎?」
「我夢到的都是什麼?」韓楓眉頭微動,「那些都是我經歷過的事情,且與我記憶之中的有所出入,或許是白童刻意更改了來令我迷惑。」
詹仲琦卻否決了韓楓的猜測:「不是的,白童並沒有這麼大的本事。你要專心聽我接下來講的話,這與你能否救出詹凡,有著莫大關係。」
韓楓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道:「叔祖且講,我洗耳恭聽。」
「好。」詹仲琦道,「這非『我障』,而是『識障』。你現在只能看到那一陣風來,那一陣風去,你能夠看到在你眼下這陣風做了什麼,但你能看到它實際上可能做什麼嗎?唯有可能,才有決定。否則這一飲一啄皆已注定,縱是陣師,如何逆天改命?」
「唯有可能,才有決定……」韓楓低聲喃喃默念這句話,想了一陣子,才緩緩明白過來,「叔祖的意思是……那些我夢見的,都是我實際可能經歷的麼?」
詹仲琦道:「對,就是這樣。否則你如何會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如何會痛,能聽到,能看到?諸識皆能,即為真實!可能發生,便已為真實。而陣師所看的,則是這千萬種可能,陣師所做的,則是將可能變為確定,你到此刻還不明白麼?」
韓楓眼前一晃,彷彿又回到了彼時鋒關芒城以南的分水嶺上。在那裡詹仲琦第一次給他細講天地之氣,亦即因果。他那時以為那石子落在地上是注定的,螞蟻爬出也是注定的,唯有詹仲琦扔石子是主動的,所以他自然而然認為所謂「陣師蜘蛛論」中,詹仲琦牽出的那根緯線便是扔石子這個動作。卻不知,石子扔出固然是詹仲琦主動發生的,但冥冥之中卻也注定他一定會扔。而那石子可能往東,可能往西,可能掉在任何地方,這一切才是經線,才是可能性。而那石子落在地上的土坑中,這只是萬千可能中的一個,這才是詹仲琦真正下手的地方,這才是緯線。
「果然很遠。」韓楓輕歎一聲,他現在只能看到風吹簾動的一個結果,即便要改,也無從改起。而這正是他與陣師之間最大的距離,並非猝然可就。韓楓心中又是驚喜,又覺失望,望著詹仲琦的目光裡更充滿了敬意,他問道:「叔祖,你是怎麼看到那些可能的?」
詹仲琦道:「自觀破障,待你能見到自己每一刻的萬千可能後,透過這萬千可能的萬千化身,從他們眼中你能看到身周萬事萬物的萬千可能,這便是破了『識障』,此後便是將彼化身中的那一風動,放之此化身的這一風動中。所謂逆天改命,並非改莫須有之命,只是乾坤挪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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