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泉皮笑肉不笑地瞥了韓楓一眼,隨後看向了自己這邊的司馬。換糧的事按理說歸司徒管,但瞿司馬為了出使,在離開平沙城前倒也和北代的司徒好好惡補了一番。他用不甚尊重的眼神打量著端坐的「韓帝」,心知這是個比柳泉還空無實權的傀儡,雖有心不回答,但不得不承認,這個問題的確關鍵。
瞿元清了清嗓子,道:「他們胃口太大,我們並沒有那麼多的火雷來換。」他回得有些模糊,而「胃口太大」四字,則足以說明問題。看樣子,向來關係篤定的梁公和邢侯也不知不覺間起了齷齪,近些日子沒聽到梁公與越王有紛爭,想必江南達成了微妙的平衡。
一直在旁屏息凝神的詹仲琦這時終於睜開了眼睛。從酒席開始他就委頓於案後,閉著眼睛像是在睡覺。他斂盡精神,「真正」變成了一位垂垂暮老的長者,完全沒有昔年叱吒風雲的神采。在瞿元眼中,這位didu真正的「王爺」完全沒有威脅性,以致他甚至認為數十年前有關這位王爺的種種傳說都不過是didu為打造一位傳奇而造出的流言。
直到他看見此刻逐漸清醒的詹仲琦,才知道他一直以來都想錯了,但只怕為時已晚。
詹仲琦說話的聲音並不大聲,他只是簡簡單單地坐直了身子,然後用很平常的語氣說了一句並不算平常的話:「北代並不如本王希望之中那般有誠意。」
一語出,驚四座。
直到此刻,北代的人才知道這位稱得上「詹代、西代和北代」三國皇叔祖的王爺真正的恐怖之處。他說話時,殺氣蒸騰而出,帶來的並不僅僅是他本人的氣勢,還有數十年來從他手中經過的血腥。
詹仲琦話中的份量,比之西代真正的掌權者芒侯的話,只重不輕。而西代對北代的質疑,在韓帝口中是以疑問方式表達,在他口中卻直截了當地成為了質問。
瞿元勉強笑了笑,看向柳帝,卻鬱悶地發覺向來好出風頭的柳泉這時成為了不折不扣地縮頭烏龜,一面抿著鋒關芒城的特色酥油茶,一面偏過頭對身旁安安靜靜佯裝出大家閨秀模樣的戚嬡擠眉弄眼,像是全然沉浸在無聲的**之中,全然沒聽到詹仲琦的問話——當然,在瞿元眼中,他清楚地看到柳泉領口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濕,顯然柳帝並不如表面那麼輕鬆。
兩國相交,即便瞿元在平沙城能大大咧咧不給柳泉好眼色看,這時也不得不尊他為主,不便明裡對他發火。瞿元迫不得已地接了詹仲琦的話頭,正聲回道:「不知老王爺有何吩咐?」
「老」字在didu為敬稱,詹仲琦無論位份亦或資歷都足以與此字相匹。瞿司馬自詡已經給足了這位長者面子,只望對方即使有要求,面上也略放寬些,孰料詹仲琦竟順桿而上,反發了火:「怎麼,瞿司馬認為本王很老麼?」
詹仲琦的火氣連芒侯都不便去勸,瞿元半張著口扼在了當場,縱是口齒伶俐,此刻卻接不出半句話,只有強撐著面子,回道:「不敢,不敢。」
韓楓饒有興致地看向了柳泉,事到如今,柳帝不得不為自己的手下解圍。他對詹仲琦拱了拱手,先朗然喊了一聲「皇叔祖」,隨後道:「何必跟小的們過不去。不知在皇叔祖眼中,何謂之誠意?」
詹仲琦這才「勉為其難」地放下了架子,道:「平沙城因在北方,又因戎羯多年劫掠,故糧產不足;我鋒關芒城則在苦寒之地,又要接濟周圍的也諦族人,也沒有過多餘糧。你要我們拿糧換火雷,這實在有悖常理。依我看,不如各退一步。你暫時緩攻詹代,合我雙方之力南下,待助我取得江南之地後,西代自然不會忘記盟友。」
與鋒關芒城相離最近的,自然是伏濤城。詹仲琦口口聲聲說「江南」,指的也必然是梁公的地盤而非風城花都,在座幾人心知肚明,卻無一人願挑破。一者,邢侯與梁公此前關係甚篤,即便如今有了罅隙,卻非公開之事;二者,這個提議對鋒關芒城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於平沙城卻無半分助益。
這顯然是獅子大開口,所謂漫天要價者,無外如是,而北代眾人,自當坐地還錢。
瞿元兩邊的太陽穴不斷蹦躂,只覺青筋暴起,幾乎破皮而出。他緊咬牙關才掙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王爺真是打的好算盤。」
詹仲琦對他沒半點好臉色看:「本王與你的主子講話,便連他也要喊本王一聲『皇叔祖』,你何德何能,敢來插話!」
瞿元灰頭土臉地低下了頭,柳泉不慍不惱,道:「是朕帶的人不懂事,倒叫皇叔祖代朕管教,晚輩委實過意不去。南下之事暫且不談,此次出使,朕還帶了一寶,只為皇叔祖和皇兄賞笑。」
席上原本劍拔弩張,柳泉既然給了這個台階,韓楓樂得就坡下驢。見他點頭,詹仲琦自無二話。
而所有人都沒想到,柳泉命人帶到席上的,竟然是一匹馬。
那馬如同囚犯,四蹄都拴著沉重的腳鐐,且被放置在巨大的囚車之中,像是諸如熊羆猛虎的猛獸。然而,在座之人卻無一人嘲笑北代使者膽小如鼠,連馬都害怕——只因這馬委實恐怖,甚至讓韓楓想到了從天而降的大雪雕。
這馬的體型與九灼差相彷彿,但卻更具野性。它的嘴被厚厚的皮嚼子勒著,但那皮嚼子上卻滿是斑駁的咬痕,甚至有些地方還帶著深紫色的血跡。它週身黑到了極致,彷彿排斥了一切光,也彷彿周圍的光線都被它的皮毛吸去,一絲一毫也沒有逃離出來。它的眼睛珠子是血紅色的,瞳孔縮成了一點,帶著惡意,讓人望之不寒而慄。
韓楓畢竟在詹康的馬場待過一陣子,就算不曾見過這馬種,也見過故老相傳的畫冊。他最先認出了這馬的身份,也最先起了質疑:「天馬?」
柳泉笑道:「正是天馬。此馬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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